东汉光和四年冬十一月,颖阴县已落了今岁第一场雪。
青辕马车碾过积雪的官道,在荀府乌头门前停下。林昊呵出一口白气,抬手拂去药箱上的雪粒。朱漆大门前,值守的侍卫正跺着脚取暖。
劳烦通传。他递上封着火漆的信函:阳翟济世堂林昊,特来为荀文若先生复诊。
侍卫接过信,狐疑地打量着这个踏雪而来的医师——自家少爷年方弱冠,近日连咳嗽都不曾有过,何来复诊之说?但见来人眉目沉静,气度不凡,还是拱手道:先生稍候。
炭盆里的银骨炭烧得正旺。荀彧手持一卷《月令》,目光却落在案头两份文书上。
少爷。老仆在门外轻叩,有位医师持信求见,说是...来复诊的。
复诊?荀彧修长的手指一顿。他这几年连晨起咳喘都不曾有过,何来复诊?正欲回绝,忽见信函火漆上印着枚小小的阴阳鱼纹——那是去岁与奉孝赏雪时,用冻笔在窗纸上画的暗记。
指尖抚过冰凉的漆纹,荀彧忽然起身:来者可有留下姓名?
老仆低眉顺目道:来人自称是阳翟济世堂的医师,叫林昊。
荀彧唇角微扬,心中暗道:果真是你,看来这局棋,你又落子了。他看了眼窗外飘雪,对着老仆吩咐道:请林先生到...顿了顿,将原本要说的改作,到我书房去吧。备姜桂茶,要加蜜饯。
老仆身子一颤,垂首退出时暗自咂舌:这林医师什么来头?少爷的书房连老爷都鲜少踏足,今日竟要为个乡野郎中破例?
荀彧将手中的《月令》轻轻搁在案上,羊毫笔在青玉笔山上端正搁好。指尖在火漆印上摩挲片刻,终是将案头其中一份文书纳入袖中。
林医师,少爷有请。老仆躬身立在门外,霜白的眉毛上还沾着未化的雪粒。他双手交叠置于腹前,姿态恭敬得近乎谨慎。
林昊颔首致意,跟在老仆身后,靴底碾过积雪的甬道,发出咯吱轻响。
荀府不似寻常豪族那般金碧辉煌,却自有一番气象:青砖黛瓦间,松柏傲雪而立;回廊转角处,悬着明德惟馨的檀木匾额。
更奇的是,每过一处院落,必见半架书卷晾在廊下——这是世家大族才有的习惯,冬日里要将藏书取出防潮。
沿途侍立的婢女们纷纷垂首避让,却又忍不住偷眼打量这位能让少爷破例邀入书房的客人。一个梳双鬟的小丫鬟险些打翻手中的铜盆,被年长侍女狠狠瞪了一眼。
转过三进院落,老仆在一扇乌木门前停步。门楣上悬着块小小的静观斋匾,笔法清瘦通神,竟是蔡邕真迹。
林医师请。老仆侧身让路,声音不自觉地又压低三分,少爷不喜人打扰,老奴就告退了。做了个的手势,便悄然退入风雪之中。
林昊整了整衣冠,正要叩门,忽听里面传来清越的嗓音:
门外飞雪连天,林医师还要站到几时?
推门而入,但见:四壁书架上,竹简按经史子集排列,每一束都系着青丝带;
窗前琴案上,焦尾琴旁摊着半卷《广陵散》谱;地龙烧得正旺,却偏在窗棂留了道缝隙,任几片雪花飘落在砚台边,化作晶莹水珠。
荀彧一袭月白深衣立于紫檀案前,修长的手指轻轻摩挲着那封拆开的信笺,唇角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意:半年未见,林医师这棋路倒是越发精妙了。
林昊拱手作揖:荀公子见谅,今日冒昧来访,是想看看您这忧思过虑之症可有好转?
荀彧摇头失笑,作势揉了揉太阳穴:这病时好时坏,就要看林兄给我带来何种药方了。不过今年阳翟今年的收成不错,仓廪充实,可以过一个好年。
林昊自然地伸手搭上他的手腕:那可未必,阳翟南边的黑云岭,近来探查到一伙山贼盘踞,训练也颇有汉军之风,用的可都是正经官造的兵器。
荀彧眉头一皱,茶盏在案上轻轻一震:当真?
“句句属实。前些日子刚交过手,折了我不少人手。不过也缴获了一批兵器,你要是有兴趣可以跟我去瞧瞧。”
荀彧脸色有些阴沉:“若只是逃兵为祸倒也罢,但这官造兵器可是由各州郡严格把控····”沉思片刻:“此事我需要告知郡守一声,让人去调查调查。”
荀彧随手拨弄着案上的茶盏,忽然轻笑一声:说起来,自从林兄来了阳翟,这动静可着实不小啊。分田建馆,收纳流民,阳翟人口都快翻番了,郡里那些大人已经开始产生怀疑了。
林昊正往嘴里扔了颗蜜饯:百姓有饭吃,这也有错?
错是没错。荀彧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袖口:只是咱们阳翟那位县令大人,是个花钱买官的草包,突然变得这般能干,你说郡里的大人们会信吗?
林昊咀嚼的动作突然一顿,蜜饯的甜味在舌尖化开,却带着几分苦涩。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光顾着埋头做事,倒忘了这层隐患。
不过...荀彧忽然倾身向前,烛光在他眼中跳动,我让家里给郡守递了封信,就说这些新政都是我荀彧在背后操持。
林昊眯起眼睛:文若兄为何要...
为何要蹚这浑水?荀彧接过话头,忽然起身走到窗前:上月我去阳翟暗访,看见几个孩童在街边斗草。他们衣衫虽旧,却笑得比洛阳城里那些锦衣玉食的公子哥还要畅快。
他转身时,眼中带着林昊从未见过的光彩:那日我在茶肆听人说,现在阳翟的百姓,晚上睡觉都敢不闩门了。林兄可知,这在我读过的圣贤书里,叫做什么?
大同?
荀彧摇头轻笑:这叫活着。人本该这么活着。
林昊忽然觉得喉头发紧。他想起初到阳翟时,那些面黄肌瘦的流民;想起第一个丰收季,老农捧着麦穗痛哭的模样。
奉孝那小子的信我看了。荀彧从袖中取出一封信笺,正是林昊拜门的时候递交那一封:整整三页纸,都在夸你。要知道,他上次这么夸人,还是七岁时夸他祖父养的画眉鸟。
所以...荀彧突然正色道:我决定把家搬到阳翟去。
什么?林昊手中的茶盏差点打翻。
怎么?不欢迎?荀彧挑眉,我可是连新宅院都看好了,就在你医馆对面。往后头疼脑热的,也省得跑远路。
欢迎之至。他举起茶盏:不过文若兄可要想清楚,这一脚迈进来,再想抽身可就难了。
荀彧举杯相碰,瓷器相击的清脆声响在此刻格外清晰:求之不得,我倒要看看,林兄还能变出什么花样来。若真是我看走眼了,只能说我识人不明,结局我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