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锐轩缓缓说道:“这世上只有一种病,就是穷病。当妇人用皲裂的双手纺足三日,换来的铜钱还买不来几斗糙米。当稚子衣不蔽体在寒风中啼哭,所谓‘男耕女织’的安稳不过是粉饰太平的空话。”
张锐轩的手扶在窗台,声音在寂静的雅间里回响,“老师可知,江南织户每日劳作十二个时辰,月收入不过一两银子?而我的工厂,即便最普通的女工,每月也能拿到二两,还管饭食。”
李东阳喉头滚动,刚要开口反驳,却被张锐轩抬手止住:“您担心机器夺走百姓生路,可若连生路都只剩‘等死’二字,这样的生路要来何用?黄道婆革新棉纺术时,也有人骂她断人活路,可如今棉布遍天下,养活的何止百万人口?”
张锐轩忽然解开狐裘,露出内里丝绸锦缎,“您看我这身衣裳,需要十几个人一个月的功夫。”
窗外风雪愈急,烛光在两人脸上明明灭灭:“‘妖术惑众,动摇国本’?他们怕的不是妖术,是他们的微薄的施舍请不动人,是怕没有了廉价劳动力。”
张锐轩突然提高声音:“官员田庄的财路重要,还是万千百姓的活路重要?若守着腐朽的规矩能让大明昌盛,为何国库年年空虚,流民岁岁增多?”
李东阳踉跄后退半步,扶住桌沿才稳住身形。望着眼前这个昔日的学生,恍惚间竟觉得如此陌生——那个曾在他案前恭听教诲的少年:“可……可你这般激进,朝堂必不容你!”李东阳的声音里透出一丝慌乱。
“容或不容,不是他们能决定的”张锐轩掸去肩头落雪,语气平静得近乎冷酷,“但这穷病,我治定了。就算用机器碾过旧秩序,就算与天下士族为敌,我也要让每个百姓都能吃饱穿暖。老师,您可以继续守着祖宗成法,但请不要阻拦我,走这条非走不可的路。”
李东阳心里也在嘀咕,难道自己真的被江南商会忽悠了。不过李东阳是不会承认自己被忽悠了,李东阳呵斥道:“你既然如此,老夫要弹劾你。”
乾清宫内,灯火通明,铸铁的散热片让这里发出春天般的温暖。这就是发展的好处,整个紫禁城都开始了集中供暖。
朱佑樘看着江南系官员递上来的弹劾张锐轩的折子,感到一阵头疼,大明税赋都依赖江南,每年400万担的漕粮就是大明的转移支付,江南系官员的声音也不能不听。
朱佑樘看向怀恩,陈宽,萧敬这几个司礼监太监。
似乎想要从他们身上找到答案。
怀恩率先上前半步,苍老的面庞在暖光中泛着温润的光泽:“陛下,老奴想起永乐年间三宝太监下西洋,带回的奇珍异宝富了国库,可真正让百姓日子有盼头的,是占城稻与番椒。张锐轩之事,或可类比。”
怀恩枯瘦的手指轻点弹劾折子,“江南士绅怕的不是机器,是断了他们把持棉织业的财路。”弘治十八年的那场谋逆案怀恩还记得,队伍给江南这些人上一上强度怀恩还是很愿意的。
陈宽捧着鎏金香炉,声音带着几分审慎:“但这折子所言妖术惑众也非空穴来风。苏州历来就是财税大地,民心不稳,漕运若生变故……”
话音未落,萧敬已抚掌打断:“漕运靠的是百万漕工的气力,不是士绅的笔头!张锐轩开工厂给双倍工钱,那些被称作的人,如今在厂里吃得饱饭,谁还会闹事?”萧敬管着东厂,消息比陈宽通透多了。
朱佑樘摩挲着御案上的象牙镇纸,忽然想起前日御书房里堆积如山的灾荒奏报。
江南商会进贡的云锦再华美,也抵不过山东饥民啃食观音土的惨状。
朱佑樘的目光扫过三人,最终落在怀恩布满皱纹的脸上:传旨,着张锐轩即刻进宫面圣。
张锐轩踏入乾清宫时,鎏金蟠龙柱映着摇曳烛火,将影子拉得很长。朱佑樘倚在明黄软榻上,手中还捏着弹劾折子,墨字在灯下泛着冷光。
“你可知罪?”朱佑樘突然开口,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
张锐轩撩袍跪地,却叩首后而立:“臣愚钝,还请陛下明示。”
朱佑樘呵斥道:“你如今也是年入百万之巨了,何必去断了那些织户之路。”一想到张锐轩纱厂,织布厂一开,百万织户失业,朱佑樘就有些害怕。
这可是要写入史书的,朱佑樘一生致力于当一个贤君,不想落下这么一个骂名。
张锐轩理了理思路说道:“陛下,这个臣办这个纱厂非是为了自己,臣一年收入足于维持臣的生活。
开纱厂非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大明,江南一隅凭借先发成本优势打垮了我大明的北方的纺织工业。
他们压榨棉农,抬高布匹价格,让百姓穿不起衣服,臣此举就是要打破他们的行业垄断。”
“什么是行业垄断?”这还是朱佑樘第一次听到垄断这个词!
张锐轩目光灼灼,“陛下,所谓行业垄断,便是几家大族联手掌控货源、定价与销路,让天下百姓只能任其鱼肉。”
“可你用机器织布,岂不是让更多人没了活路?”朱佑樘非常的迷惑。这不是从原来几家垄断变成一家垄断。
“陛下,手织机三日一匹布,臣的机器一日可出十匹。产量上去了,成本自然下降。就像是原来永平府百练钢需要1两银子,如今只需要几十文。”
张锐轩挺直脊背,声音铿锵,“原本买不起布的百姓,如今能穿上新衣,原本无以为生的流民,如今能进厂做工。更重要的是……”
张锐轩压低声音,“江南商会每年偷逃税银近百万两,臣的工厂就在京师,就近征税,不需要跑到苏州去。”
怀恩悄悄瞥了眼陈宽,见对方捧着香炉的手微微发抖。萧敬则不动声色地观察着皇帝的神色——朱佑樘摩挲象牙镇纸的频率,分明比刚才更快了。
“你说的……”朱佑樘沉吟良久,“若是放任不管,当真会动摇国本?”
“正是!”张锐轩猛地抬头,烛火映得他眼底发亮,“如今江南商会已开始插手漕运、盐铁,若再不遏制,他日朝堂之上……”张锐轩骤然住口,却已让殿内气氛骤冷。
陈宽终于忍不住开口:“陛下,此等妖言惑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