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通传声落下,殿内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门口,气氛瞬间紧绷到了极点。
只见召公姬奭(shi)身着代表周使身份的服饰,腰佩节杖,在一名随从的陪同下,昂首阔步走入殿中。
姬奭面容肃穆,目光沉静而锐利,步伐稳健,自带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仪。
他先是扫视了一圈殿内众人,目光在微子启身上刻意停留了一瞬,最后落于主位的偃林身上。
姬奭并未行大礼,只是微微拱手,声音清晰而带着压迫感:
“六国国君,三日之期已至。”
“本使奉周王之命,前来询问,关于索拿商纣余孽微子启及其党羽一事,贵国考虑得如何了?”
微子启的脸色顿时变得有些苍白,下意识地垂下了头。
偃林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转向了李枕。
殿内气氛凝重,偃林正欲开口回应这咄咄逼人的质问。
李枕却缓缓站起身来,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
他并未直接回答姬奭的问题,而是先对着姬奭拱了拱手:“在下桐安邑尹,李枕,见过召公。”
“久闻召公贤名,今日得见,果然气度非凡。”
姬奭听到“李枕”二字,眼底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诧异。
他虽然未曾见过李枕,但作为出使六国的使臣,自然对偃林身边的核心人物早已做过详细调查。
六国近来推行的“四季二十四节气”之说,乃至偃林破格新设“桐安邑”以封赏,皆因此人。
三日前没有在此见到李枕,又听闻偃林在自己离开宫室后就离开了六邑。
他便已经猜到偃林必然是去寻这位桐安邑尹商议对策了。
只是没想到,这位桐安邑尹竟然如此年轻。
姬奭收敛心神,面上不动声色,只是微微颔首,算是回礼,语气依旧冷淡:
“原来是李邑尹,不知李邑尹有何见教?”
李枕对他的冷淡不以为意,踱步上前,笑着说道:“见教不敢当,只是枕有些疑惑,欲向召公请教。”
“素闻周室承天受命,以‘礼’立国,取代暴商,乃是为了明德慎罚,泽被苍生。”
“可今日见召公,对我国国君,言语间尽是命令胁迫,毫无尊敬之意。”
“这……便是周室待诸侯之礼吗?”
他不等姬奭回答,继续说道:“昔日殷商为天下共主之时,其使者至我东夷诸国,虽也持强,却尚知表面礼节。”
“未曾如召公今日这般,直入他国大殿,如入无人之境,视国君与满朝臣工如无物。”
“难道说,周室取代殷商,并非以‘礼’代‘暴’,而是凭拳头说话,行那恃强凌弱,以大欺小之事?”
周以‘礼’代商,周礼哪怕是到了春秋时期,礼崩乐坏之前,双方诸侯到了战场上,都得先宣誓遵循三不打等原则。
以礼治军最出名的,就是宋楚泓水之战,宋襄公坚持不鼓不成列,不重伤不擒二毛的周礼原则,拒绝在楚军渡河时攻击,最终惨败。
如今周朝新立,谁都可以不讲‘礼’,谁都可以用拳头说话,就他周朝不行。
他周朝想要成为天下诸侯认同的天下共主,就必须要拿出他跟前商的区别,必须要把‘周礼’给立住。
姬奭古井无波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细微的波动。
他显然没料到,对方不按常理出牌,不纠结于微子启的去留。
反而一上来就从周礼的角度,来对他个人乃至周室的行为发起攻势。
姬奭眼中寒光一闪,面色却依旧保持镇定。
他并未动怒,反而冷笑一声,声音沉稳而有力:“李邑尹巧舌如簧,然而却混淆了是非,颠倒了黑白!”
姬奭向前一步,目光如炬,望向殿内所有六国臣子:“周室之礼,乃是对遵天命、顺大势者之礼,是对天下万民之礼,而非对包庇祸国殃民之元凶、藏匿商纣余孽者之礼。”
“微子启,乃商纣之兄,殷商宗室。”
“纣王无道,残害忠良,荼毒生灵,致使天下大乱,百姓流离。”
“此等罪孽,殷商宗室岂能无责。”
“周王承天命,伐无道,解民倒悬,乃堂堂正正之师。”
“如今索拿微子启,非为私怨,乃是为天下苍生讨还公道,为惨死于纣王暴政下的无数冤魂伸张正义。”
“对待此等与天下为敌,与万民福祉相悖之徒,若仍拘泥于虚礼,岂非是对天下公义的亵渎,是对周室明德慎罚之本的曲解。”
“周礼之大者,在于惩恶扬善,护佑苍生,若对罪恶姑息,才是最大的失礼。”
他最后转向偃林,语气放缓:“六国国君,周王念你曾有归顺之意,故派奭前来,先之以礼,陈明大义。”
“若你执迷不悟,一味包庇罪人,那便是自绝于天下正道,自外于周室之礼法庇护。”
“届时,周师东来,便不再是索拿区区数人,而是代天行罚,涤荡污浊。”
“何去何从,请君慎决。”
姬奭这番反驳,极其高明。
他承认了周礼的重要性,但重新定义了周礼的应用范围,对罪人无需讲礼。
他将周人的行动拔高到替天行道,为民请命的高度。
将六国置于违背天道,庇护罪恶的不义之地。
其言辞逻辑之严密,尽显一代大家的风范。
李枕面带微笑,点了点头:“召公高论,李枕受教了。”
“原来这周礼竟还能如此解释,可伸可缩,能大能小,全凭一张嘴来定夺。”
“按召公所言,这‘礼’还是活的,对顺服者讲礼,对眼中之‘恶’便可不必讲礼。”
“若论罪责,殷商宗室确有失察之过。”
“然,微子启何人,天下皆知,其素有贤名,屡次劝谏纣王,甚至因此触怒纣王,险遭不测。”
“其行其言,与费仲等助纣为虐之徒,岂可混为一谈。”
“周室伐商,檄文中亦言罪在纣王一夫,何以今日召公却要行那株连之事?”
“召公将一力主和,心怀仁德的贤者与暴君等同视之,此乃明德慎罚乎?”
“此非宁可错杀,不可放过的暴政遗风乎?”
李枕踏前一步,笑着说道:“再者,若周室真为天下公义,为何不先去追索那些真正为虎作伥,恶贯满盈之徒,为何独独紧盯一落魄宗亲?”
“莫非是因为他势单力孤,便于拿捏,正好用来杀鸡儆猴,彰显周室威严?”
“而面对那些手握重兵,据守险要的殷商顽抗势力,周室反而可以暂且‘明德’,徐徐图之?”
“召公,您这天道周礼,未免也太会看人下菜碟了吧!”
姬奭刚要开口反驳,李枕却不给他机会,接着开口说道:“周欲以礼代商,便当言行一致,示天下以宽仁。”
“若只因我六国弱小,尔等便可随意以莫须有之罪相加,强行索人,这与昔日商纣恃强凌弱有何区别?”
“天下诸侯今日惧周之强而俯首,他日若周室势微,又当如何?”
“若今日周王觉得微子启是恶,便可不顾礼节,强行索拿。”
“那明日,若周王觉得东夷某国不服王化,也是恶,是否也可大军压境,不必宣战,不必告庙,直接‘代天行罚’?”
“后日,若觉得天下诸侯皆有其‘恶’,是否便可尽数涤荡?”
“如此一来,这‘礼’岂非成了周室专属的利器,顺我者礼遇有加,逆我者皆为‘恶徒’,当不受礼法庇护?”
“召公今日所为,非是在逼我六国,而是在动摇周室赖以立国的‘信’与‘礼’之根基。”
“周室新立,欲为天下共主,当以诚信和仁德示人,而强解‘礼’字,玩文字游戏,行那弱肉强食之事。”
“何去何从,还望周王与召公......慎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