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高听着,眼中欣赏之色渐浓。
他先前又是胸怀经纬,见识卓绝,又是聪明人的,可不只是吹捧李枕的客套话。
他还是在暗示李枕,你李枕的能力我很清楚。
所以你不要跟我说一些什么你愚钝之类的,你是不是在敷衍我,我很清楚。
姬高微微颔首:“邑尹果然见识不凡,寥寥数语,便道尽了我大周眼下之要务。”
“却不知,依邑尹之见,对此三事,可有高论?”
他将问题又抛了回来,试探更进一步。
面对姬高更进一步的试探,李枕心知不能以虚言敷衍。
对方摆明了是要试探一下他对周室的态度。
李枕略作沉吟,神色坦然,既不显得过于献媚,也不故作清高,缓缓道:
“毕公垂询,枕不敢妄言高论,仅有些许浅见,供毕公参详。”
“其一,关于‘正名’。”
“天命靡常,惟德是辅。”
“大周代商,非以力胜,实以德彰。”
“故宣扬德政,使民与四方之后知周王之仁,远胜殷纣之暴,此乃根基。”
“可效仿古圣先王,以周礼为基,制礼作乐,明尊卑,定秩序,使天下知所趋避。”
“礼乐之行,非为虚文,实为教化人心,稳固国本之利器。”
他点出了“德政”和“礼乐”这两个周朝正在大力推行的核心概念,却又并未深入具体细节。
“其二,关于‘安疆’。”
“疆域广袤,难以面面俱到,或可考虑‘众建诸侯,以藩屏周’之策。”
李枕同样用了比较委婉的说法,来奉承周如今分封制的正确。
暗示我是跟你们一条心,支持分封的。
“将王室懿亲、有功之臣,分封于要冲之地,使其为天子守土牧民。”
“既可缓解直接治理之难,又能构筑屏障,拱卫王畿。”
“然,诸侯权柄需有制衡,礼乐征伐之权,需操之于天子之手,方能防止尾大不掉。”
这番话既点出了他支持分封的思路,也暗示了他支持周掌控礼乐征伐之权。
他这么说,也不全然是在奉承周室。
周室掌礼乐征伐之权,也符合他的利益。
桐安邑实力摆在那,就一百三十多个青壮,哪里经得住战争的折腾。
想要发展,就必须要有一个相对和平的环境。
在这个可能只是两个村子孩童打架,都能引发国战的时代。
想要一个相对和平的环境,礼乐征伐之权就必须掌握在需要以礼立国的周室手中。
“其三,关于‘衡势’。”
李枕看向姬高:“内部分功,需秉持公允,按功勋、才德、亲疏,各有封赏安置。”
“务使功臣安心,宗亲和睦,则内部可稳。”
“对外,尤其是殷商遗民,剿抚并重。”
“首重安抚,示以宽仁,使其有生路,甚至可择其贤者,予其虚位,以示包容,消弭其反抗之心。”
“然,亦需有雷霆手段,严密监控,若有异动,则果断镇压,以儆效尤。”
说完这些,李枕谦逊地补充道:“此皆枕一隅之见,粗浅不堪,毕公姑妄听之。”
“天下大事,自有天子与毕公等贤臣运筹帷幄,非枕这乡野鄙夫所能妄议。”
他这番应对,既展给了姬高想要的态度,同时又牢牢守住自己“六国之臣”的立场。
最后以谦辞收尾,表明自己并无越俎代庖之心。
既回应了试探,又未留下任何明显的把柄。
李枕这番话,可谓句句说到了姬高的心坎上。
周室目前正在推行或筹划的,正是沿着“德政礼乐”、“分封藩屏”、“安抚殷遗”这几条主线在进行。
李枕不仅精准点出了核心,其提出的“剿抚并重”、“虚位示仁”等思路,更是与周室高层的某些不谋而合。
这无疑向姬高传递了一个明确的信号,此子不仅有大才,而且其思路与周室目前的战略方向是契合的,至少不是抵触的。
这比他直接表态效忠周室,更让姬高感到满意和放心。
理念相同,往往更远胜于那些口头上的效忠。
姬高的脸上露出了发自内心的赞赏笑容,他笑着赞叹道:“先生之才,确如璞玉浑金,藏于山野,实乃天下憾事。”
“今日一席话,令高茅塞顿开,受益匪浅!”
他不再称呼“邑尹”,而是改称更具敬意的“先生”,其中的意味不言而喻。
当然,这其中几分真情,几分假意,可能就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了。
姬高很懂得分寸,绝口不提周室具体如何行事,只是高度肯定了李枕的个人能力。
随后,李枕设宴款待姬高。
宴席虽不奢华,但宾主尽欢。
两人皆有意给对方留下一个好印象,避开敏感的政治话题,转而谈论天文地理、风土人情、农桑技艺。
或许是两人在许多见解上真有共鸣,又或许是两人都在有意迎合对方的喜好。
宴席之上,两人言谈甚欢,气氛融洽,都给彼此几分惺惺相惜的知己之感。
翌日清晨,姬高便提出辞行。
姬高对李枕道:“与先生一晤,实慰平生。”
“然高身负王命,还需前往六邑,拜会偃林君,送达天子册封其为‘六侯’的册命,不便久留,就此别过。”
听到这话,李枕心底微微一沉。
周室册封偃林为侯,这是意料中事。
但姬高先来见他这个邑尹,再去见偃林这个国君,这其中的顺序,说你只是来示好,你自己信吗。
李枕面上丝毫不露,反而流露出真挚的不舍:“公务要紧,枕不敢久留,能与毕公畅谈,亦是枕之幸事,望公日后得暇,常来走动。”
李枕亲自将姬高一行人送出青藤村,两人在村口执手话别,神情恳切,宛如至交好友分离,场面甚是感人。
待到姬高一行的车驾消失在道路尽头,李枕脸上那温和的笑容瞬间收敛了起来。
他转身,沉默地走回那处简陋的小院。
院内,妲己正慵懒地躺在一张旧藤椅上,闭目享受着清晨的阳光。
听到脚步声,她眼也未睁,只是淡淡地问了一句:“人送走了?”
李枕走到石桌前坐下,抓起桌上的陶碗,给自己倒了一碗凉水,仰头一饮而尽。
他放下陶碗,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送走了......”
“周室这些人,心肠真是够脏的。”
“他们要去册封君上为‘六侯’,按礼应先赴六邑觐见君上,宣达王命。”
“就算要向我示好,给我封赏,也应该是率先知会君上,再由君上召我去六邑接受封赏。”
“如今姬高却偏偏先绕道来我这小小的桐安邑,这不是诚心给我添堵吗。”
如果他是六国根深蒂固的老贵族也就罢了,可偏偏他是个外来新贵。
周室这种操作,哪个国君能忍得了。
又有哪个国君,不会对他生出猜忌之心。
更何况还是他劝说偃林接受了周人的命卿。
想想都感到一阵头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