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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是在矿洞复工仪式那天卯时开始下的。

黑风岭的雨从来都不等人,前一刻还只是山坳里飘着几缕灰雾,下一秒就跟天神打翻了水盆似的,铅灰色的雨幕顺着山脊往下灌,砸在裸露的岩石上溅起半尺高的水花,混着泥土的腥气往人鼻子里钻。李建军扛着磨得发亮的铁锹走在最前头,深蓝色的工装裤裤脚已经被泥水浸得透湿,贴在小腿上凉得像裹了层冰。他今年四十六,是村里仅剩的几个见过老矿洞模样的人,三十年前矿洞封门时他还是个半大孩子,蹲在洞口的老松树下捡松果,亲眼看见七个穿着同样工装的汉子被抬出来,脸上盖着发黑的粗布,布角渗着黑红色的印子,像极了他妈纳鞋底时不小心滴在布上的血。

“李哥,你说这洞里头真能挖出好锰矿?”跟在后面的王小虎凑上来,声音被雨声盖得发飘。这小子刚满二十,脸上还带着没褪尽的婴儿肥,安全帽上的矿灯没拧紧,晃悠着在雨里划出一道微弱的光。李建军没回头,只闷声“嗯”了一声,目光却死死盯着前方那片被雾气裹住的山坳,矿洞就在那儿,三十年了,洞口的碎石堆上长满了半人高的鬼见愁,枝桠歪歪扭扭地伸着,像无数只干枯的手要把人往山里拽。

队伍里没人说话,只有铁锹撞在石头上的“哐当”声和雨砸在安全帽上的“噼啪”声。村长赵老根走在最后头,手里攥着个铁皮酒壶,时不时往嘴里灌一口,酒液顺着嘴角往下淌,在下巴上积了圈黄印子。他是这事儿的牵头人,开春时镇上来了个戴金丝眼镜的矿老板,往他手里塞了厚厚一沓红票子,说黑风岭这矿是块宝地,里头的锰矿含量能到四十个点,只要能开起来,村里每人每年都能分上钱。赵老根这辈子没见过那么多钱,当场就拍了胸脯,转头就挨家挨户叫人,说要让大伙儿跟着发财。

可老人们不乐意。王老汉是村里的老支书,今年七十多了,走路都得拄着根枣木拐杖,听说要开矿,颤巍巍地堵在赵老根家门口,说这洞邪性,当年封门就是因为闹鬼,再开要出人命。赵老根嫌他晦气,骂了句“老糊涂了”,就把人搡了回去。后来又有几个老人来劝,都被他以“思想封建”挡了回去。村里的年轻人大多在外头打工,剩下的要么是像李建军这样等着用钱给娃交学费的,要么就是王小虎这样没见过世面、想挣点快钱的,没几天就凑齐了十五个人的队伍。

走到矿洞跟前时,雨稍微小了点,可雾气更浓了。原本封洞的石头已经被赵老根雇来的爆破队炸开,露出个黑漆漆的洞口,约莫两人宽,高够一个壮汉直着腰走。风从洞里灌出来,带着股说不出的怪味,不是泥土的腥气,也不是矿石的铁锈味,而是像啥东西烂在了里头,混着点甜腻的腥气,闻着让人胃里发紧。李建军往洞里瞥了一眼,矿灯的光只照进去几米远,就被黑暗吞了,里头静得吓人,连滴水声都没有,只有风刮过岩壁的“呜呜”声,像女人在哭。

“都愣着干啥?”赵老根把酒瓶往裤腰上一别,搓了搓手,“李建军,你带几个人下去探探,看看里头路好走不,要是没问题,明天就正式开工。”

李建军心里犯嘀咕,他总觉得这洞不对劲,可看着赵老根身后那几个等着开工的汉子,又把话咽了回去。他点了十二个人,都是身强力壮的,王小虎也挤了进来,说自己年轻,能扛东西。十二个人把绳子系在腰上,一头拴在洞口的老松树上,这棵松树也有些年头了,树干得两个成年人才能抱过来,枝桠上挂着些红布条,是往年村里人来求平安系的,如今被雨水泡得发黑,在风里飘着像招魂的幡。

矿灯的光在洞里晃悠,照亮了潮湿的岩壁。上头布满了墨绿色的苔藓,手指一摸能蹭下满手的黏液,还有些深褐色的印记,一道一道的,像是有人用指甲抠出来的。地面是凹凸不平的碎石地,踩上去“咯吱”响,偶尔能踢到些生锈的矿钉,是三十年前矿工们留下的。走了大概有两百米,洞里的温度突然降了下来,原本还带着点潮气的风,此刻变得刺骨的冷,李建军甚至能看见自己呼出的白气。

“李哥,你看前面!”王小虎突然喊了一声,声音发颤。

李建军赶紧停下脚步,顺着王小虎指的方向看过去,前面的路突然变了。原本的碎石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段石阶,整整齐齐地往洞深处延伸,每一级台阶都有半米宽,三十厘米高,表面磨得光滑,像是被人踩了几十年。石阶是青黑色的石头做的,颜色深得发暗,缝里嵌着些暗红色的东西,像是干涸的血痂,在矿灯的光下泛着诡异的光。

“这……这台阶哪来的?”队伍里一个叫张强的汉子嘀咕道,他是外村来的,没听过老矿洞的事,可看着这突然冒出来的台阶,也觉得心里发毛。

李建军心里一沉,他记得清清楚楚,三十年前他跟着父亲来矿洞外围捡过废矿石,当时洞里根本没有石阶,全是碎石和泥土,连块平整的石头都难找。这台阶绝不是当年就有的,那会是谁修的?难道是封洞这三十年里,有人偷偷进来过?

“不对劲,咱们回去。”李建军突然开口,声音有些沙哑。他总觉得这台阶像个陷阱,等着人往下跳。可王小虎却拉了拉他的胳膊,说:“李哥,都走这么远了,再往前看看呗,说不定前面就是矿脉了,咱们要是就这么回去,赵村长肯定不乐意。”

其他几个人也跟着附和,说都到这儿了,不能白来一趟。李建军看着他们急切的眼神,又想起家里等着交学费的娃,只好咬了咬牙,说:“那走慢点,都当心点,有啥不对劲就赶紧喊。”

十二个人继续往前走,脚踩在石阶上发出“咚咚”的闷响,在安静的洞里格外清晰。越往下走,那股甜腻的腥气就越重,李建军甚至能闻到一股淡淡的铁锈味,像是血。他蹲下身,用手指蹭了蹭台阶缝里的暗红,凑到鼻子前闻了闻——是血,虽然已经干了,可那股腥甜的味道骗不了人。

就在这时,洞深处传来“咚”的一声。

那声音很闷,像是有人用石头敲在台阶上,一下,然后就没了声。十二个人瞬间都停住了脚步,矿灯的光齐刷刷地往深处照,可前面只有黑漆漆的一片,什么都看不见。

“谁?谁在里头?”张强壮着胆子喊了一声,声音在洞里回荡,撞在岩壁上又弹回来,变成了模糊的回音,听着更吓人了。

没人回应,洞里静得能听见每个人的呼吸声和矿灯的电流声“滋滋”响。过了大概十几秒,又传来“咚”的一声,比刚才那声更响,也更近了,像是就在下一级台阶的位置。

李建军的后背瞬间冒了层冷汗,他握紧了手里的铁锹,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想让所有人赶紧退出去,可嘴刚张开,就看见最上面那级台阶上闪过一个黑影,那影子很矮,也就半米高,贴着台阶趴着,像是一只大老鼠,可又比老鼠大得多,在矿灯的光下,能看见它身上覆盖着一层黑毛,像湿漉漉的苔藓。

“那是啥?”王小虎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矿灯都在晃。

没人能回答他,因为那黑影突然动了,像阵风似的往人群扑过来。李建军只觉得眼前一花,就听见身边传来“啊”的一声惨叫——是王小虎!他转头去看,只见王小虎倒在台阶上,身体抽搐着,一只黑糊糊的手正从他的眼睛里往外掏东西,是块棱角分明的锰矿石,上面还沾着血丝。

“快跑!”李建军嘶吼着,转身就往洞口跑。可已经晚了,洞里突然响起了“咚咚咚”的敲击声,一下比一下快,像是有无数只手在敲台阶。他感觉脚下的台阶在震动,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石头里钻出来。他想跑,可腿像被灌了铅似的,根本迈不开步。他低头一看,只见石阶缝里钻出了一根根黑色的藤蔓,像蛇似的缠在他的脚踝上,藤蔓上还带着尖刺,扎进皮肤里,流出来的血顺着藤蔓流进台阶缝里,瞬间就被石头吸了进去。

身边的惨叫声此起彼伏,李建军想回头看看,可脖子却被藤蔓缠住了,越勒越紧,他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他看见张强倒在台阶上,眼睛里塞满了锰矿石,眼皮被撑得裂开,血顺着脸颊往下流,滴在台阶上,发出“滴答”的声音。还有几个汉子也倒在地上,身体被藤蔓缠得严严实实,像粽子似的,只有手脚在徒劳地挣扎。

敲击声还在继续,越来越快,越来越响,像是在催命。李建军感觉有什么硬邦邦的东西顺着藤蔓爬进了他的眼睛,是锰矿石,棱角刮得眼球生疼,他想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最后,他看见那十三级台阶全被血浸透了,变成了暗红色,像一条铺在洞里的血路,而他的身体被藤蔓拖到台阶左侧,和其他五个汉子摆在一起,整整齐齐的,右边也摆了六个,正好十二个人,左右对称。

意识消失的最后一刻,他听见了一个女人的声音,很轻,像是贴在耳边说:“还差一个……”

洞口的人等了两个多小时,还没见里面的人出来。赵老根心里发慌,让两个年轻汉子拉绳子,可绳子拉出来的时候是空的,只有半截被割断的绳头,上面还沾着黑红色的血,闻着有股腥气。

“不好了!出事了!”拉绳子的汉子尖叫起来,手里的绳头掉在地上,溅起一团泥水。

赵老根的酒一下子醒了大半,他跑到洞口往下看,黑漆漆的洞里什么都看不见,只有风“呜呜”地刮出来,带着股让人作呕的腥气。他腿一软,差点坐在地上,赶紧掏出手机打电话,手却抖得按不对号码,半天都没拨出去。旁边的人看着他这模样,也都慌了神,有人说要下去救,可没人敢动,谁都知道,洞里肯定出事了,下去就是送死。

直到天快黑的时候,镇里的派出所民警才带着搜救队赶过来。搜救队队长老张是个五十多岁的汉子,脸上有一道刀疤,从额头一直划到下巴,看着很凶。他听赵老根说完情况,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立刻让人准备装备,说要进去看看。

“张队,这洞邪性,要不明天天亮了再进去?”一个年轻的民警小声说,他是本地人,听说过黑风岭的传闻,说这山里有山鬼,专吃人。

老张瞪了他一眼,说:“人要是还活着,等天亮就晚了!赶紧准备!”

五个搜救队员跟着老张进了洞,每人都带了强光手电筒和对讲机,腰上还系着安全绳,绳子一头拴在洞口的老松树上。强光手电的光比矿灯亮得多,照亮了洞里的每一个角落,岩壁上的苔藓更密了,地上散落着矿工的安全帽和矿灯,还有几滩没干的血,黑红色的,像打翻的墨汁。

走了大概两百米,老张突然停住了脚步,手电光往前面照过去,十三级青黑色的石阶,被鲜血浸透,在灯光下泛着暗红色的光,像刚从血池里捞出来的。台阶两侧整整齐齐地摆着十二具尸体,左边六具,右边六具,每个人的眼睛都睁着,黑洞洞的,里面塞满了锰矿石,棱角从眼皮里露出来,像是两颗嵌在脸上的黑宝石。尸体的皮肤已经变成了青灰色,身上没有明显的伤口,只有手腕和脚踝上有一圈深褐色的勒痕,像是被什么东西捆过。

“我的妈呀……”一个年轻的搜救队员忍不住干呕起来,手里的手电筒都在晃。

老张的脸色也很难看,他干搜救这么多年,见过不少死人,可从来没见过这么诡异的场景,十二具尸体摆得像艺术品似的,眼睛里还塞满了矿石,这绝不是普通人能做出来的。他蹲下身,用手套蹭了蹭台阶上的血,放在鼻子前闻了闻,是新鲜的血,应该刚流出来没多久。他又看了看尸体的眼睛,矿石塞得很满,像是有人特意把矿石敲碎了塞进去的,眼皮被撑得裂开,血已经干了,在脸上结成了暗红色的痂。

“张队,你看这个!”一个队员突然喊了一声,手里拿着个东西递过来。

老张接过来一看,是个银镯子,款式很旧,上面刻着朵莲花,镯子内侧还有个“秀”字。他心里一动,突然想起了什么——三十年前,黑风岭矿洞封门,就是因为一个叫秀莲的女人。听说那女人的男人是矿洞里的矿工,下洞后就没出来,她非要进去找,结果也没回来,后来矿洞就出了事故,死了七八个矿工,之后就封门了。

难道这镯子是秀莲的?那她人呢?

就在这时,洞深处传来“咚”的一声,像是有人用石头敲在台阶上,一下,又一下,“咚……咚……咚……”,声音很慢,却带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顺着台阶往上传,震得人耳膜发疼。

老张心里一紧,“快,把尸体抬出去!”

五个队员赶紧把尸体抬起来,往洞口跑。那敲击声跟在他们身后,越来越近,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追他们。老张跑在最后面,他回头看了一眼,只见洞里的雾气涌了过来,裹住了那十三级石阶,只露出最上面一级,上面似乎有个黑色的影子,正趴在台阶上,像是在看着他们,一闪就不见了。

十二名矿工惨死的消息很快传遍了黑风岭附近的村子。王老汉拄着拐杖去了矿洞,看着被抬出来的尸体,老泪纵横,说:“我早就说了,这洞邪性,不能开,你们不听……”

赵老根被派出所带走了,问了一天一夜,最后因为“非法组织采矿”被拘留了十五天。村里的人再也没人敢提开矿的事,家家户户都把门窗关得紧紧的,天一黑就不敢出门,生怕被矿洞里的东西缠上。

可这平静没持续多久。一个月后,那个戴金丝眼镜的矿老板又回来了,这次他带了十几个外地来的矿工,都是从四川、贵州那边来的,说着一口方言,听不懂本地话。矿老板把他们安排在村里的旧小学里,每天给他们发五十块钱的生活费,说只要开工,每天工资三百,是平常的两倍。

这些外地矿工都是为了钱来的,他们不知道矿洞的事,只知道这里工资高,能攒下钱寄回家。李二就是其中一个,他今年二十八,老家在四川农村,母亲得了肺癌,等着钱做手术。他在工地上干了五年,也没攒下多少钱,听说这里工资高,就跟着同乡来了黑风岭。

开工那天,天阴得厉害,铅灰色的云压得很低,像是要塌下来似的。李二和其他四个矿工一起下洞,手里的矿灯是矿老板新买的,很亮,能照出去十几米远。洞里的霉味比上次更重了,还多了股说不出的腥气,像是啥东西烂在了里头。

走了没多远,李二就听见了声音,“咚……咚……”,像是有人在敲石头,一下一下,很有规律。他停下脚步,问身边的同乡:“你听见没?好像有人在敲东西。”

同乡叫王强,比李二大两岁,也是四川人。他侧着耳朵听了听,摇摇头,说:“啥都没听见,你是不是太紧张了?”

其他三个矿工也说没听见,李二只好继续往前走,可那声音却一直在他耳边响,越来越清晰,像是就在前面不远处。又走了几十米,前面突然出现了一段石阶,十三级,青黑色的石头,表面干干的,没有血,可缝里还是嵌着些暗红色的东西,像是干了的血痂。

“那是啥?”一个叫刘刚的矿工指着台阶,声音有些发颤。他是第一次下矿洞,看着这黑漆漆的洞和突然冒出来的台阶,心里有点害怕。

李二心里发慌,他昨天晚上听见村里的老人在议论,说这矿洞里有十三级血色台阶,死了很多人,眼睛里都塞满了矿石。他想回去,可又想起母亲在病床上咳得撕心裂肺的模样,医生说再凑不够手术费,最多只能撑三个月。他摸了摸口袋里皱巴巴的诊断书,指尖蹭过母亲名字上的水渍,那是他昨天晚上偷偷哭的时候滴上去的。

“怕啥?不就是几级破台阶吗?”王强拍了拍他的肩膀,手里的矿灯往台阶上晃了晃,“咱们是来挖矿的,又不是来见鬼的,挖够了矿拿了钱就走,哪来那么多邪门事。”

刘刚也跟着点头,他从口袋里掏出个皱巴巴的烟盒,抽出一根烟叼在嘴里,却没点燃,矿洞里不能有明火。“就是,矿老板说了,今天只要能摸清矿脉的位置,每人多给两百块。两百块啊,够我给娃买两箱奶粉了。”

剩下两个矿工一个叫周明,一个叫孙亮,都是常年在外跑的,见多了所谓的“传闻”,只当是村里人编出来吓唬人的。周明扛着铁锹往前走了两步,脚踩在最下面一级台阶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在洞里回荡着。“你们看,就是普通的石头台阶,哪有什么血?老人们的话别当真。”

李二看着他们的背影,咬了咬牙,还是跟了上去。脚踩在台阶上的瞬间,他突然打了个寒颤,石头凉得像冰,哪怕隔着厚厚的劳保鞋,也能感觉到那股刺骨的寒意,顺着脚踝往上爬,钻进骨头缝里。他低头看了看台阶缝,那些暗红色的东西像是嵌在石头里的,用指甲抠了抠,硬得很,不像是血痂,倒像是石头本身的纹路,可颜色又红得诡异,像凝固的血。

“咚……”

突然,洞深处传来一声敲击声,很闷,像是有人用矿石敲在台阶上。李二猛地停下脚步,心脏“咚咚”跳得飞快,他抓住王强的胳膊,声音发颤:“你听!有声音!”

王强侧着耳朵听了半天,皱着眉说:“啥声音都没有啊,你是不是太紧张了?”

刘刚和周明、孙亮也停下脚步,都说没听见。洞里静得可怕,只有矿灯的电流声“滋滋”响,还有几个人的呼吸声,粗重的,带着点急促。李二咽了口唾沫,难道是自己听错了?可那声音明明那么清晰,就在前面不远处。

他正想再说点什么,突然看见最上面那级台阶上闪过一个黑影——很快,快得像错觉,就像一团墨汁滴在白纸上,瞬间就消失了。“谁!”李二喊了一声,手里的矿灯往台阶上照,可上面空荡荡的,只有青黑色的石头,连个影子都没有。

“你咋回事啊?一惊一乍的。”周明有点不耐烦了,扛着铁锹继续往上走,“再磨蹭下去,天黑都摸不到矿脉,还拿什么钱?”

孙亮也跟着往上走,嘴里还念叨着:“就是,别自己吓自己,咱们这么多人,就算真有啥,也能应付。”

李二看着他们一步步往上走,心里的不安越来越强烈。他总觉得有双眼睛在暗处盯着他们,那目光冷冰冰的,像毒蛇的信子,舔舐着每个人的后背。他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想离台阶远一点,可刚退到最后一级台阶下,就听见上面传来“啊”的一声惨叫——是周明!

李二突然像触电一样猛地抬起头,他的目光直直地落在了最上面一级台阶上。只见周明毫无生气地倒在那里,身体不受控制地抽搐着,仿佛被一股强大的力量紧紧束缚。他的双手紧紧捂住双眼,仿佛想要阻止什么可怕的东西从指缝中渗出。

然而,鲜血还是无情地从他的指缝中渗出来,一滴、两滴、三滴……顺着他的指关节缓缓滑落,最终滴落在冰冷的台阶上,发出清脆而又令人心悸的“滴答”声。

“周明!你怎么了?”王强见状,心中一惊,连忙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上前去,想要将周明扶起来。可是,当他的手刚刚碰到周明的身体时,却像被火烫到一样,被周明猛地甩开。

周明依旧躺在地上,他的头不停地扭动着,仿佛在忍受着巨大的痛苦。他的嘴巴微微张开,发出一阵低沉而又怪异的“嗬嗬”声,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卡在了他的喉咙里,让他无法正常呼吸。

刘刚和孙亮也急忙赶了过来,他们举起手中的矿灯,将强烈的光线照在周明的脸上。刹那间,所有人都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周明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空洞而无神,里面竟然塞满了碎矿石!那些尖锐的棱角从他的眼皮里露出来,无情地扎进周围的皮肤,使得他的眼周皮肤变得通红,鲜血不断地从伤口处涌出,顺着他的脸颊流淌而下,在下巴处汇聚成一颗血珠,然后滴落下来,溅落在台阶上。

那血珠仿佛被台阶上的石头吞噬了一般,瞬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甚至连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妈呀!”刘刚突然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声音在寂静的洞穴中回荡,仿佛能穿透人的耳膜。他的手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松开,矿灯“哐当”一声掉落在地上,然后顺着斜坡滚了几圈,最终停在了洞顶下方。

矿灯的灯光恰好照在洞顶的一片墨绿色苔藓上,那苔藓在灯光的映照下,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墨绿色,仿佛是一张狰狞的脸,正对着刘刚露出阴森的笑容。

孙亮被刘刚的尖叫吓了一跳,身体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几步。然而,他的脚似乎踩在了一块湿滑的石头上,突然一滑,整个人失去了平衡,“扑通”一声摔倒在台阶上。

孙亮顾不得身上的疼痛,连滚带爬地从地上站起来,然后像一只受惊的兔子一样,头也不回地朝着洞口狂奔而去,嘴里还不停地喊着:“有鬼!真的有鬼!”

李二和王强听到孙亮的喊叫,也顿时慌了神。他们来不及多想,转身就跟着孙亮一起往洞口跑去。

然而,就在他们刚刚跑下几级台阶的时候,李二突然听到身后传来“咚”的一声,那声音在空旷的洞穴里显得格外响亮,就好像有人重重地踩在了台阶上。

李二的心跳陡然加快,他的脑海中瞬间闪过无数恐怖的念头。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这一看,差点让李二的心脏跳出嗓子眼儿——只见孙亮不知何时停在了台阶中间,他的身体僵硬得如同一块石头,完全没有了刚才奔跑时的灵活。孙亮的头缓缓地转动着,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控制着他。

当孙亮的脸完全转过来时,李二惊恐地发现,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就像一个没有生命的木偶。更可怕的是,孙亮的眼睛里竟然塞满了碎矿石,那些碎矿石在微弱的光线下闪烁着诡异的光芒,与之前死去的周明一模一样!

紧接着,孙亮的身体像是失去了支撑一般,“扑通”一声重重地倒在台阶上,再也没有了一丝动静。

“快跑!”王强嘶吼着,拉着李二的胳膊就往洞口冲。李二的腿软得像面条,全靠王强拽着才能跑。他不敢回头,只听见身后传来“咚……咚……”的敲击声,越来越近,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追他们。还有刘刚的惨叫声,很短,很快就没了声息,只剩下敲击声和自己的心跳声,混在一起,像催命的鼓点。

跑出洞口的时候,李二差点摔在地上,他瘫在泥水里,大口大口地喘气,肺里像火烧一样疼。王强也瘫在他旁边,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说不出一句话。他们回头往洞里看,雾气正从洞口涌出来,像一条白色的蛇,慢慢裹住了洞口,里面的敲击声突然停了,只剩下风“呜呜”地刮着,像女人在哭。

大约过了十几分钟后,村里的人们终于匆匆赶来。原来是刘刚的堂哥听到了那凄惨的叫声,心中一惊,急忙呼喊众人前来救援。

当他们手持手电筒,小心翼翼地将光束照进洞里时,眼前的景象让所有人都瞠目结舌。只见周明、刘刚和孙亮的尸体,整齐地横陈在台阶两侧,仿佛是被精心摆放过一般。周明和孙亮的尸体位于左侧,而刘刚的则在右侧。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每个人的眼睛里都塞满了碎矿石,就像上次那些不幸遇难的矿工一样。这诡异的一幕,让在场的人们都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而此时的李二和王强,已经被吓得浑身发抖,几乎无法站立。他们被紧急送往村卫生室,一路上,两人都像风中残叶般瑟瑟发抖。

到了卫生室,村医赶忙给他们倒了杯热水,试图让他们平静下来。待两人稍稍缓过神来,村医轻声问道:“你们在洞里到底看到了什么?”

李二嘴唇颤抖着,好一会儿才挤出一句话:“有黑影……还有敲击声……”然而,他却不敢说出自己所目睹的那些恐怖细节,生怕一旦说出口,那可怕的东西就会如影随形地找上门来。

一旁的王强也好不到哪里去,他蜷缩在角落里,紧紧抱着杯子,眼神空洞无神,仿佛遭受了巨大的惊吓,整个人都变得有些恍惚。

矿老板听说又死了三个人,当天下午就带着人跑了,连工资都没给李二和王强结。赵老根从拘留所出来的时候,正好撞见矿老板的车往山外开,他想拦,却被车带得摔在地上,膝盖磕破了,流了很多血。他看着空荡荡的矿洞,又看着村里人的眼神,知道自己这村长是当不成了,当天晚上就收拾了东西,跟着儿子去了城里,再也没回来。

村里的人更慌了。原本还敢在白天出门的人,现在天一亮就把门锁得紧紧的,连院子都不敢出。王老汉拄着拐杖,挨家挨户地敲门,让大家赶紧搬走,说这黑风岭不能再待了,那矿洞里的东西是邪物,不把人杀光不会罢休。可大多村里人都是土生土长的,家里的田地、房子都在这里,哪能说搬就搬?只能每天在家烧香拜佛,求菩萨保佑。

李二没走。他拿着村卫生室给的安神药,每天都睡不好,一闭眼就看见周明和孙亮的眼睛,黑洞洞的,塞满了矿石,盯着他看。可他不能走,母亲还在医院等着钱,他要是走了,母亲就彻底没救了。他想着,或许那东西只杀下矿洞的人,只要自己不去矿洞,就不会有事。

可他错了。

大概过了半个月,村里开始有人失踪。第一个失踪的是个叫李红的女人,三十多岁,家里有个五岁的女儿。那天早上,李红去村口的井里打水,就再也没回来。她女儿在门口哭着喊妈妈,村里人帮着找了一整天,井里、山里、田埂上都找遍了,连个影子都没见着。只有李红的水桶掉在井边,桶沿上沾着些暗红色的东西,像是血,又像是泥土。

王老汉死死地盯着那水桶,仿佛那里面藏着什么可怕的怪物一般,他的脸色变得惨白如纸,嘴唇颤抖着说道:“是矿洞里的东西出来了,它还在找第十三个人……”

这句话如同晴天霹雳一般,让原本就惊恐不安的村里人更加害怕了。他们开始传言说矿洞里有邪祟作祟,每天太阳一落山,家家户户就早早地关上大门,紧闭窗户,甚至连灯都不敢开,生怕那东西会找上门来。

然而,尽管大家如此小心翼翼,还是没能逃过厄运。没过几天,村里又有一个人失踪了,这次失踪的是个六十多岁的老人,名叫张福。张福每天早上都会去山上砍柴,那天早上,他像往常一样背着柴刀出门,可到了中午却迟迟没有回来。他的儿子焦急万分,赶紧上山去找,结果在离矿洞不远的地方发现了张福的柴刀,刀把上沾着一些黑红色的东西,凑近一闻,还有一股刺鼻的腥气。

这接二连三的失踪事件,让村里的人再也无法忍受了。他们纷纷开始收拾行李,准备逃离这个可怕的地方,搬到山外去居住。李二也想跟着大家一起搬走,可他实在是太穷了,连去县城的车费都凑不齐。他只能抱着母亲的照片,孤零零地坐在那间空荡荡的屋子里,望着窗外的雾气越来越浓,心中充满了恐惧和焦急。

那天晚上,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总觉得有声音在门口响。他起来走到门边,透过门缝往外看,只见院子里站着个黑影,很高,穿着件蓝布褂子,头发很长,垂在肩膀上,遮住了脸。那黑影手里拿着块矿石,正往台阶的方向走,李二的院子里没有台阶,可那黑影却像是踩着看不见的台阶,一步一步往上走,每走一步,就用矿石敲一下,发出“咚……咚……”的声音,和矿洞里的敲击声一模一样。

李二吓得捂住嘴,不敢出声,眼泪顺着指缝往下流。他看见那黑影走到院子中间,突然停住了,头慢慢地转过来,朝着他的房门方向。虽然看不见脸,可李二能感觉到,那黑影在看他,目光冷冰冰的,像针一样扎在他的身上。

过了大概一分钟,黑影又转回头,继续往矿洞的方向走,一步一步,敲击声越来越远,最后消失在雾气里。李二瘫在地上,浑身都是冷汗,直到天快亮的时候,才敢从地上爬起来,踉踉跄跄地跑出院子,往山外跑,他不敢再待了,就算没钱,就算母亲的手术费没着落,他也想活着。

他跑了整整一天,才跑出黑风岭,到了镇上。他在镇上的派出所报了警,说村里有人失踪,矿洞里有鬼。可警察只当他是受了惊吓,胡言乱语,做了个笔录就把他打发走了。李二没办法,只能在镇上的工地找了个临时工的活,每天干着最累的活,拿着最少的钱,偶尔给医院打个电话,问母亲的情况。

医院里,护士面色凝重地告诉李二,他母亲的状况愈发糟糕,不仅无法开口说话,而且整天都处于昏睡状态。李二听闻这个消息,心如刀绞,泪水像决堤的洪水一般奔涌而出。他深知,母亲的生命正逐渐走向尽头,而自己很可能再也没有机会与她相见。

时光荏苒,大约一个月过去了。李二在工地上埋头苦干,心中却始终牵挂着病床上的母亲。就在这时,他偶然间听到两个工友在低声议论着关于黑风岭的事情。

其中一个工友说道:“听说黑风岭的那个村子已经彻底空了,所有人都搬走了,现在只剩下一座空荡荡的村子和那个矿洞。”另一个工友接着补充道:“可不是嘛,前几天还有个迷路的游客闯进了黑风岭,结果也失踪了。搜救队找了好几天,最后只在矿洞门口发现了他的背包,里面有个相机。”

李二的好奇心被勾起,他忍不住插嘴问道:“相机里有什么特别的吗?”那个工友看了他一眼,继续说道:“相机里最后一张照片可吓人了,是矿洞里的十三级台阶,台阶上站着个穿蓝布褂子的女人,背对着镜头,手里还拿着块矿石呢。而且,那台阶上全是血,红得刺眼啊!”

李二手里的铁锹“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他愣在原地,脑子里一片空白,那个穿蓝布褂子的女人,不就是那天晚上在他院子里的黑影吗?那个游客,是不是成了第十三个人?

他不敢再想下去,只觉得浑身发冷,哪怕是在炎热的夏天,也像置身于冰窖里。他转身就往工地外跑,他要离开这里,离黑风岭越远越好,永远都不要再回来。

可他不知道,有些东西,一旦沾上了,就再也甩不掉了。

那天晚上,他住在工地的临时工棚里,和十几个工友挤在一起。半夜的时候,他突然被一阵敲击声吵醒,“咚……咚……”,很轻,却很清晰,像是从棚子外面传来的。他睁开眼睛,看见棚子的门帘被风吹得晃了晃,外面的月光透过缝隙照进来,在地上投下一道长长的影子。

李二的心跳瞬间就快了起来,他紧紧闭上眼睛,假装睡着了,可那敲击声却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像是就在他的耳边。他感觉有股冷风吹在脸上,带着股熟悉的腥气,和矿洞里的味道一模一样。

他猛地睁开眼睛,看见床前站着个黑影,穿着蓝布褂子,头发很长,垂在肩膀上。那黑影手里拿着块矿石,正往他的眼睛里塞,李二想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身体像被冻住了一样,动弹不得。他看着那块矿石越来越近,棱角分明,泛着冷光,他想起了周明,想起了孙亮,想起了那些矿工的眼睛……

最后,他听见了那个女人的声音,很轻,贴在他耳边说:“第十三个人,找到了……”

第二天清晨,当第一缕阳光洒在工棚上时,工友们像往常一样醒来准备开始新一天的工作。然而,他们惊讶地发现李二的床铺竟然是空的!原本应该躺在那里的李二不见了踪影,床上只剩下他母亲的照片,孤零零地放在枕头边。

这张照片引起了大家的注意,因为照片上似乎有几滴暗红色的东西,看起来像是血迹。工友们面面相觑,心中涌起一股不安的感觉。

这时,有人突然想起昨晚的事情,他说自己半夜起来上厕所时,看到李二匆匆忙忙地跑出了工棚,朝着黑风岭的方向走去。而且,他手里还拿着一块矿石,一步一步地走着,仿佛脚下踩着看不见的台阶一般。每走一步,李二就会用矿石敲一下地面,发出“咚……咚……”的声音,在寂静的夜晚里,这声音传得很远很远。

这个消息让工友们的心情愈发沉重,他们开始担心起李二的安危。有人提议去黑风岭找找看,但也有人害怕那里的传说和诡异氛围,犹豫不决。

最终,还是有几个勇敢的工友决定前往黑风岭一探究竟。他们沿着李二离去的方向前进,一路上都能听到那“咚……咚……”的声音在耳边回荡,让人毛骨悚然。

当他们到达黑风岭时,发现这里异常安静,只有风吹过树林的沙沙声。他们小心翼翼地搜索着周围,希望能找到李二的踪迹。然而,除了一些凌乱的脚印和那块被丢弃在地上的矿石外,什么也没有发现。

后来,再也没有人见过李二。关于他的去向,工棚里流传着各种说法。有人说,他可能已经成为了矿洞里的第十三具尸体,眼睛里塞满了矿石,被摆在十三级台阶的最上面,和其他十二具尸体一起,整整齐齐地排列着。还有人说,他变成了那个穿蓝布褂子的女人的替身,每天都在矿洞里敲着台阶,等待着下一个“第十三个人”的到来。

这些传说让工人们对黑风岭充满了恐惧,再也没有人敢在夜晚靠近那里。而李二的失踪,也成为了一个永远无法解开的谜团。

黑风岭的雨,就像一个永远不会停歇的恶魔,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肆虐着这片土地。矿洞门口的老松树,见证了岁月的沧桑变迁,它的树干越来越粗壮,仿佛在诉说着这里曾经发生过的故事。

那枝桠上的红布条,原本鲜艳夺目,如今却被雨水浸泡得发黑,在风中摇曳着,宛如招魂的幡旗一般,让人毛骨悚然。这些红布条,似乎承载着无数的秘密和诅咒,它们在风中飘荡,仿佛在向人们诉说着那些被遗忘的往事。

偶尔,会有一些迷路的人误闯黑风岭。当他们走进这片被雾气笼罩的深山时,会突然听到从矿洞方向传来一阵低沉而缓慢的敲击声:“咚……咚……”这声音仿佛是来自地狱的召唤,让人不寒而栗。

那声音很慢,却很有规律,就像是在倒计时,又像是在召唤着什么。没有人敢靠近那个矿洞,更没有人敢去探究那声音的来源。那座深山、那个矿洞,以及那十三级血色台阶,都成了永远的禁忌,被隐藏在黑风岭的雾气之中,等待着一个又一个不小心闯入的人,去填补下一个“第十三”的空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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