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2章
他心中更添几分烦躁，下意识地想到：
若是此事交由筠儿操办，以她素来周全谨慎、注重规矩的性子，断不会允宫人这般放肆围观，更不会出现这等纰漏。
可惜，眼下六宫事务，尤其是佛事安排，是皇贵妃乌拉那拉·如薏在主持。
弘历的无奈更深了。
如薏自摄六宫事以来，风格便与苏绿筠截然不同。
她似乎更在意彰显仁厚与宽和，尤其在涉及佛事时，更是大开方便之门。
不仅允准宫人围观安吉大师一行，甚至下旨，在祝祷期间，允许各宫宫人自行前往安华殿，为自身或家人祈福念经，无需过多拘束。
这宽仁的旨意，却给了一些心思浮动之人机会。
艾儿便是其中之一。
那日被安多扶起，他温和的眼神和低沉的声音在她心中久久萦绕不去。
接连几日，她总是寻着祝祷的空隙，悄悄溜进安华殿，寻一个最不起眼的角落蒲团坐下。她并非真心虔诚信佛，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那个清俊的身影——安多。
安多作为安吉大师的得意弟子，常在殿内协助师父诵经、整理法器。他神情专注，举止从容，那份超脱尘世的宁静，在艾儿眼中，如同淤泥里生出的莲花，耀眼又遥不可及。
这一日，艾儿照旧坐在最后，心不在焉地跟着念诵，目光却黏在安多身上。
见他起身，似乎要往后殿阁楼取些经卷，艾儿的心猛地一跳，一个大胆的念头冒了出来。她屏住呼吸，趁着殿内众人沉浸在经声梵呗中，悄悄起身，蹑手蹑脚地跟了上去。
阁楼里光线微暗，堆满了经书箱笼。艾儿鼓起勇气，在楼梯拐角处轻声唤道：“安多师傅……”
安多闻声回头，见是那日摔倒的小宫女，有些意外，但依旧保持着出家人的平和：“小施主？有何事？”
艾儿紧张地绞着衣角，声音细若蚊呐：“我……我是来谢谢师傅那日扶我。我……我叫艾儿，是冰室的一个小宫女。”
她顿了顿，语气里带上了难以自抑的委屈和怨怼：“每日在冰室里干活，又冷又累，手上全是冻疮……还总被启祥宫的主子责骂，动辄打罚……这日子，真是生不如死……”
安多静静地听着，他的眼神依旧温和，却像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
他自幼出家，在清净的禅院长大，诵经打坐、感悟佛法便是他的全部。宫女的艰辛、主子的苛责、深宫的倾轧……这些凡尘俗世的苦痛，对他而言，是遥远而陌生的概念。
他无法真正体会艾儿口中那刺骨的寒冷和刻骨的恐惧。
他只能依据经文教义，给予最普世的劝慰：“阿弥陀佛。小施主，世间诸苦，皆是业障。心若平静，则万境皆宁。身处逆境，更当时常念诵佛号，以佛光涤荡尘垢，寻求内心的安宁。”
这空泛的劝慰，却像一道微光照进了艾儿漆黑绝望的世界。
从未有人如此“温和地对她说过话，即使是这听不太懂的道理，也带着一种她从未感受过的“尊重”。
一股巨大的感动和冲动涌上心头，她脱口而出：“师傅……除了您，再没人这样待我了……”
看着她眼中闪烁的泪光和真挚的感激，安多心中微动。
纵然无法感同身受她的苦难，但佛家慈悲为怀，见众生苦，当施援手。
他略一沉吟，从自己腕上褪下一串深褐色的菩提念珠。那念珠颗颗圆润，散发着淡淡的檀木香气，显然常被主人捻动。
“此乃贫僧日常所用佛珠，随贫僧诵经多年，沾染了些许佛性。”安多将佛珠递到艾儿面前，声音依旧平和：
“赠与小施主。若觉心绪难平，便捻动此珠，默念佛号，或可助你寻得片刻清净，暂离苦楚。望你勤修善念，自有福报。”
艾儿颤抖着手，小心翼翼地接过那串还带着安多体温的佛珠，仿佛捧着一件稀世珍宝。冰凉的菩提子触碰到她满是冻疮的手，却像燃起了一簇小小的火苗。
她紧紧攥住佛珠，深深低下头，哽咽道：“谢谢……谢谢安多师傅！奴婢……奴婢一定好好念经！”
阁楼的光线昏暗，艾儿握着佛珠，只觉得那温润的触感直抵心底，驱散了冰窖般的寒意。而安多看着她如获至宝的模样，心中默念一声佛号，只盼这小小信物，真能予这可怜女子一丝慰藉。
他却不知，这串沾染了佛缘的念珠，在这深宫之中，无意间已悄然牵动了一段注定波折的纷乱。
金玉妍斜倚靠在窗边的榻上与贞淑闲话：“听说这南边来的和尚法力深厚，皇贵妃日日去安华殿亲自祝祷，是真的吗？”
“是真的，小盛子全打听清楚了。”贞淑一边按摩她因有孕而有些水肿的腿，一边低低笑起来：“皇贵妃无比虔诚，都不顾男女大防了。”
“哼。”金玉妍晃着扇子，从鼻腔溢出一声极尽嘲讽的冷哼：“她能有多少诚心....等等，她每天都去，一去就是好几个时辰，而且都是去见安吉....这倒有点意思了。”
贞淑低下头无声地笑起来。
次日，如薏和弘历一块来安华殿祝祷。安吉见他二人诚挚，不由得感怀：“皇上与皇贵妃娘娘如此诚心，想来这次祝祷一定颇有成效。”
如薏笑的脸颊飞扬起来，这是她封皇贵妃后第一次操持的大事，可千万不能有一丝丝错漏。如今听安吉这样说，心中更加自得——原来这些事情也不难。
她娇羞地看了一眼弘历，似乎是期盼得到他的夸赞，可见他没有看向自己又只好有些失落地将眼神转回来，哑着嗓子对安吉道：“稍后各宫嫔妃也会将自己手抄的经文一并送过来，到时候就劳烦大师了。”
安吉恭敬地双手合十微微鞠躬：“请贵妃娘娘安心。”
弘历看向安吉身后佛祖的塑像，仿佛从那上头汲取到了必胜的决心，缓缓呼出胸中的一口郁气随意嘱咐了一句就要回养心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