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文姬的手指，下意识地蜷缩起来，握住了那卷画着“离心机”的图纸。
纸张的质感是真实的，上面墨迹的微凸感也是真实的。可她脑海里，那只既死又活的猫，那粒能被敲碎的“芝麻”，以及那场能把天都烧穿的火，同样真实得让她浑身发冷。
她感觉自己像是站在一座悬崖的边缘，一边是她生活了二十余年的、由经史子集和礼乐文章构筑的、井然有序的雅致世界；另一边，则是深不见底的、充满了旋转的“原子”和狂暴能量的、光怪陆离的混沌深渊。
而那个肥胖的男人，就是那个不由分说，将她推向深渊边缘的人。
“相国……”她终于找回了一点力气，声音却依旧干涩，“妾不明白。这个……‘离心机’，与您所说的那场‘火’，究竟有何关联？”
她不理解。
一个看起来像是某种高级纺车或榨油工具的木制器物，如何能与那足以媲美神罚的终极力量联系在一起？这中间的差距，比从地面到月亮的距离，还要遥远。
陈默似乎早就料到她会这么问。
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文姬，你读的书多。你说，要造一座万丈高楼，第一步该做什么？”
蔡文姬一怔，这个问题太简单了，简单到让她觉得其中必有玄机。她定了定神，回答道：“自然是……勘地基，备石木。”
“对喽！”陈默一拍大腿，震得身上的肥肉乱颤，“你总不能让工匠们扛着房梁，直接往天上扔吧？那不叫盖楼，那叫发疯。”
他走到那张巨大的舆图前，用脚尖点了点脚下的土地，发出“咚咚”的闷响。
“朕现在给你的那些‘理论’，就是那座万丈高楼的图纸。它告诉你，那楼能盖多高，有多华丽，有多坚固。而你现在看不懂图纸，很正常。因为你手里，连一块像样的砖头都没有。”
他弯下腰，捡起地上那卷“离心机”的图纸，在蔡文姬面前晃了晃。
“而这个东西，就是我们的第一块砖。是用来烧制那座高楼所需砖石的，第一座窑。”
他的比喻粗俗，却像一把重锤，精准地敲在了蔡文姬的心坎上。
是啊，她一直在仰望那座空中楼阁的华美与壮丽，却忘了，任何宏伟的建筑，都必须从最不起眼的一块砖、一捧土开始。
“可是……为何是它？”她依旧困惑，“这台机器，看起来只是在……旋转。旋转，如何能烧制出‘砖石’？”
“问得好。”陈默赞许地点了点头，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狡黠，“朕问你，你把一桶水拎起来，在头顶上转圈，水会不会洒出来？”
蔡文姬想了想，摇头道：“若转得够快，便不会。”
“那如果桶里不光有水，还有沙子和石子呢？转起来之后，哪个会更贴着桶壁？”
“自然是……最重的石子。”蔡文姬不假思索地回答。
“这就对了！”陈默又一拍大腿，这次的声音更响亮，“朕要的，就是这个理儿！”
他指着图纸，唾沫横飞地解释道：“朕跟你说过，万物都是‘原子’构成的。但‘原子’这玩意儿，也分三六九等。有的轻，有的重。我们要找的，就是那种最‘重’的‘原子’。它就像那桶里的石子。”
“可这玩意儿太小了，肉眼看不见，筛子也筛不出来。怎么办？就用这个‘离心机’！把含有那种‘重原子’的矿石磨成粉，化成水，放进这个桶里，然后让它死命地转！转得比谁都快！”
“转得快了，那最‘重’的‘原子’，就会像桶里的石子一样，被甩到最外圈。咱们再想办法把它们刮下来，不就得到了？”
一番话，说得简单粗暴，却瞬间点亮了蔡文姬脑中的一盏孤灯。
她明白了。
虽然她依旧不理解“原子”究竟是什么，但她理解了“筛选”这个概念。这个看似平平无奇的旋转木桶，原来是一把用来筛选微观世界里“石子”的、匪夷所思的“筛子”！
原来那些颠覆性的理论，最终还是要落到这些看得见、摸得着的“格物”之法上来。
“文姬啊。”陈默的语气，忽然缓和了下来，他看着蔡文姬那张因恍然大悟而泛起红晕的脸，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蛊惑。
“你编的农学书，让百姓吃饱了肚子。你办的官学，让孩子们能读书识字。你做的这些，都很好，朕很满意。”
“但这些，都只是在修补这间破屋子。而朕现在要你做的，是为这天下，打造一根永远不会腐朽、永远不会折断的擎天之柱！”
“朕知道，那些理论让你头疼，让你害怕。别怕。”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朕要是全懂了，还要你干嘛？朕让你来，不是让你一个人去想明白所有事。朕是让你，去建立一个能想明白这些事的‘体系’！”
“你不是一个人在盖楼。你要做的，是那个总管全局的‘大匠’。你手下，有天下最聪明的算学先生，有最灵巧的能工巧匠。你要做的，就是把朕给你的图纸，拆解成一块块砖，一片片瓦，然后交给他们，让他们去造，去拼！”
他的声音充满了力量，像一双无形的大手，将蔡文姬从迷茫的深渊中，一把拽了上来。
大匠……
体系……
蔡文姬的呼吸，渐渐变得平稳而有力。她那颗因信息过载而几乎停摆的心，重新开始剧烈地跳动。
她不再是那个被天书吓傻了的柔弱女子。
她是他口中，那个负责为一座前所未有的神殿，奠定第一块基石的“大匠”！
这个认知，让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战栗般的使命感。
“朕知道，这很难。可能要花十年，二十年，甚至你我死后，都看不到那座楼的屋顶。”陈默的目光，再次望向窗外深邃的夜空，声音变得悠远。
“但只要我们今天，把这第一块砖烧出来，把这第一根桩打下去。那总有一天，我们的后人，会站在那座楼的顶端，俯瞰整个世界。”
“到那时，他们会知道，今天，在这间屋子里，有一个叫蔡文姬的女人，亲手开启了一个全新的时代。”
蔡文姬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
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难以言喻的激动。
她手中的图纸，不再是一卷冰冷的纸。那上面画着的，是未来的基石，是历史的转折。它的分量，比传国玉玺，比她所知的一切权柄与荣耀，都要重。
她抬起头，看着眼前的男人。
他依旧肥胖，依旧粗鄙，嘴角还残留着没擦干净的油光。可这一刻，在他身后那跳动的烛火光影中，她仿佛看到了一尊俯瞰着时间长河的巨人。
“妾……领命。”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对着陈默，行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大礼。那不是臣子对君主的礼，也不是女子对男人的礼。
那是一个学者，对另一个开启了全新知识大门的先行者，最崇高的敬意。
陈默坦然受了这一拜。
他满意地点了点头，摆了摆手，像赶走一只苍蝇：“行了行了，知道你明白了就行。赶紧回去琢磨吧，别在这儿杵着了，朕还得睡个回笼觉。”
他那副不耐烦的样子，瞬间将刚才营造出的所有史诗感，都冲得一干二净。
蔡文姬却已不再介意。她小心翼翼地将那卷图纸卷好，紧紧地抱在怀里，如同抱着一件稀世珍宝。
她再次行了一礼，转身，默默地退出了书房。
月光如水，洒在她身上，将她的身影拉得颀长。她走得很慢，但每一步，都无比坚定。
她的心中，不再有迷茫。
她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了。
她要成为那个“大匠”，为他，也为这个天下，去烧制那第一块，通往未来的砖。
走到庭院中，晚风拂面，带着一丝凉意，让她彻底清醒过来。她停下脚步，回头望了一眼那间依旧亮着灯的书房。
门，已经被关上了。
她隐约听到里面传来那个男人粗声粗气的叫喊：“来人！再给朕端一盆肘子来！他娘的，费了这么多口水，又饿了！”
蔡文姬的嘴角，忍不住泛起一抹极淡、极浅的笑意。
她低下头，看了一眼怀中的图纸，又抬眼望了望天上的璀璨星河。
她忽然觉得，自己的人生，从这一夜起，被清晰地分成了两半。
一半，是写在竹简上的诗与远方，是属于过去的优雅与哀愁。
而另一半，是画在纸上的齿轮与星辰，是属于未来的、充满了未知与挑战的壮丽篇章。
就在她准备转身离去时，书房的门又被“吱呀”一声推开。
陈默那肥硕的脑袋从门缝里探了出来，对着她的背影喊道：“哦，对了，还有个事儿！”
蔡文姬连忙回头。
“你回头跟你手下那帮人说一声，”陈默一边剔着牙，一边含糊不清地说道，“让他们以后在各地挖矿采石的时候，都给朕留点心。”
“要是挖到了什么黑不溜秋、死沉死沉的、看着不起眼的破石头，都别扔了，给朕好好收起来，送来长安。”
“朕……重重有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