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塔纳的引擎在寂静的校园里发出一声低吼，随即归于沉寂。县一中的夜晚，比林正想象中更加安静。主教学楼的灯光已经熄灭了大半，只剩下高三那几层还亮着零星的窗口，像一双双熬红了的、疲惫的眼睛，凝视着深沉的夜色。
空气中残留着白日里的喧嚣余温，混杂着青草和泥土的湿润气息。小张跟在林正身后，皮鞋踩在水泥路上，发出清脆而孤单的“哒、哒”声，在这空旷的环境里被放大了数倍，让他没来由地一阵心慌。
他想不通，林局为什么非要连夜过来。监控录像这种东西，明天一早派人来取，或者发个函，不是更符合程序？可看着林正前面那个挺拔如松的背影，小张又把到了嘴边的疑问咽了回去。他隐隐觉得，林局的每一步，都有他看不懂的深意。
刘校长的办公室还亮着灯。当林正推开那扇虚掩的门时，这位以精明着称的校长正戴着老花镜，对着一份文件皱眉。看到林正突然出现，他脸上的惊讶一闪而过，随即迅速堆起一副恰到好处的疲惫笑容，站起身来。
“林副局长？您……您怎么又来了？这都几点了，快请坐，快请坐。”刘校长一边热情地招呼，一边不着痕迹地将手里的文件翻了个面，压在了一摞试卷下面。他的动作很自然，但逃不过林正的眼睛。
“刘校长还在忙，辛苦了。”林正没有坐，只是平静地站在办公室中央，目光扫过桌上那杯已经凉透的浓茶。
“没办法，学校里事情多，千头万绪的。”刘校长搓着手，笑呵呵地绕到办公桌前，“林副局长深夜到访，一定是有什么要紧事吧？”
“确实是要紧事。”林正的目光从茶杯移到刘校长的脸上，“我来，是想请刘校长帮个忙，调取一下昨天下午，主教学楼三楼东侧走廊的监控录像。”
刘校长的笑容僵在了脸上，就像一幅画到一半突然被泼了水的油画。他扶了扶鼻梁上的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眼神闪烁不定。
“监控录像？”他像是没听清，又重复了一遍，语气里带着一丝刻意的讶异，“林局，好端端的，怎么要查监控？是……是学校里出了什么事吗？丢东西了？”
他在装傻。林正心如明镜。孙志强在等他低头，而刘校长，就是孙志强摆在阵前的第一道关卡。
“学校里没丢东西。”林正的语气依旧平淡，“但丢了比东西更重要的东西——一个好老师的清白，和一所名校的声誉。”
刘校长脸上的肌肉微微抽搐了一下。他当然知道网上那个帖子，恐怕从帖子出现的那一刻起，他就接到了孙局长的电话。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权衡利弊，然后露出一个为难的表情。
“林局，您说的这件事，我也听说了。我代表学校，对赵老师的遭遇表示非常痛心和愤慨！”他先是义正辞严地表态，随即话锋一转，“但是……调取监控这个事，恐怕有点麻烦。”
“哦？怎么个麻烦法？”林正从容地拉过一张椅子，坐了下来，摆出了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
刘校长清了清嗓子，开始了他的表演：“您看，首先，这都快半夜了，负责监控室的王师傅早就下班回家了。他家住得远，在城郊，这会儿把他叫过来，不太现实。”
“没关系，我可以等。”林正淡淡地说，“或者，刘校长可以把王师傅的电话给我，我亲自跟他说，明天一早给他算加班费，县财政出。”
刘校长的第一个理由，被轻飘飘地挡了回来。他的眼角跳了跳，继续说：“其次，学校的监控录像，按照规定，是不能随意给外人查阅的。尤其是教学楼的，里面牵涉到大量的未成年学生，有隐私问题。我们必须得有公安机关开具的正式协查函，才能走这个程序。这也是为了保护学生，保护学校，您说对吧？”
他把“规定”和“学生”两座大山搬了出来，觉得这次总能把林正挡回去了。
小张在一旁听得手心冒汗，心想这下完了，刘校长说得句句在理，滴水不漏，看来今晚是白跑一趟了。
林正却笑了。他从口袋里摸出自己的手机，放在刘校长的办公桌上，推了过去。
“刘校长，你先看看这个。”
手机屏幕上，是林正与刑侦大队王队长的通话记录，时间显示就在半小时前。
“公安局那边，我已经报过案了。王队长告诉我，正式的协查函，明天一早就能送到您这儿。”林正看着刘校长，眼神里带着一丝洞察一切的锐利，“但是，王队长也说了，网络舆论发酵的速度，是以小时计算的。我们早一个小时拿到证据，就能早一个小时还赵老师清白，就能早一个小时稳住家长们的情绪，就能早一个小时……挽回县一中的声誉。”
他把“县一中的声誉”这几个字，咬得特别重。
“刘校长，你是个聪明人。这件事拖下去，对谁最不利？不是我林正，也不是那个躲在暗地里发帖的小人，而是你，是赵老师，是整个县一中。”
“现在，外面的人都在看。看我们清河一中，是第一时间站出来保护自己的老师，还是畏畏缩缩，任由脏水泼到自己身上。如果连学校都不相信自己的老师，那还怎么指望外人相信？”
林正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小锤，不重，但精准地敲在刘校长的心坎上。他没有用官威压人，却把一个无法回避的选择题，血淋淋地摆在了刘校长面前。
是选择听孙局长的“指示”，把事情拖下去，眼睁睁看着一中的名誉扫地？还是选择相信眼前这个年轻人，立刻采取行动，快刀斩乱麻？
刘校长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发现自己根本无法拒绝。拒绝，就等于承认自己心里有鬼，等于把“保护不力”的帽子稳稳地戴在自己头上。
他做着最后的挣扎，声音已经有些干涩：“可是……王师傅他真的……”
“刘校长。”林正打断了他，语气冷了下来，“整个一中，除了王师傅，难道就没有第二个人有监控室的钥匙吗？你这个校长，没有吗？”
这句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刘校长所有的伪装。他张着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知道，再装下去，就不是愚蠢，而是挑衅了。
办公室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小张站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出。他看着林正平静的脸，心里第一次对“权势”这个词，有了具象化的理解。那不是咆哮，不是命令，而是在规则的框架内，让你无路可走，只能按照他的意愿行事。
良久，刘校长像是泄了气的皮球，颓然地从腰间的钥匙串上，解下了一把小小的、带着黄铜光泽的钥匙。
“林局，你赢了。”他苦笑着说，“跟我来吧。”
监控室在一楼的角落，房间不大，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电子设备特有的、混杂着灰尘的味道。十几台显示器组成的监控墙上，分割成无数个小小的画面，无声地展示着校园里每一个角落的宁静。
刘校长熟练地打开主机，调出回放系统。
“林局，你要看哪一段？”
“昨天下午，三点半到四点半之间，主教学楼，三楼，东侧走廊。”林正报出精确的时间和地点。
刘校长操作着鼠标，找到了对应的录像。画面上，学生们在走廊里来来往往，喧闹而模糊。他将播放速度调成了两倍速。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小张紧紧盯着屏幕，眼睛都快看花了。
“停！”
林正突然出声。
刘校长条件反射般地按下了暂停键。画面定格。
那正是赵老师和那个叫吴小双的女学生站在一起的画面。从监控的角度看，两人之间保持着正常的师生距离，赵老师拍了拍女孩的肩膀，像是在鼓励，然后女孩鞠了一躬，转身跑开了。整个过程，坦坦荡荡，光明正大。
“看到了吗？”林正问。
刘校长点了点头，松了口气：“看到了，赵老师是清白的。”
“不。”林正摇了摇头，伸出手指，指向了屏幕的另一个角落，一个极其不起眼的地方，“你看那里。”
小张和刘校长同时凑了过去。
在画面的左上角，东侧楼梯口旁边的教师办公室门口，一个身影一闪而过。由于光线和角度问题，那个人的脸完全看不清，只能看到一个大致的轮廓。他靠在门框上，手里举着手机，动作和姿势，与一个正在偷拍的人，别无二致。
“这……这是谁？”刘校长瞪大了眼睛。
林正没有回答，他只是对刘校长说：“把这段视频，从赵老师出现前五分钟，到这个人离开后五分钟，全部拷贝出来。我要原始文件，没经过任何剪辑的。”
刘校长不敢怠慢，连忙找来一个U盘，开始操作。
就在视频拷贝的过程中，林正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屏幕上那个被定格的、模糊的身影。他的脑海中，【绝对记忆】再次被激活，那个在孙志强办公室里见过的、戴着金丝眼镜的办公室主任张涛的形象，与屏幕上的身影，在无数个细节上，开始缓缓重合。
U盘的指示灯闪烁着，拷贝的进度条在缓慢地前进。
小张看着林正冰冷的侧脸，小声问：“林局，这个人……就是发帖的人？”
林正的嘴角，勾起一抹森然的弧度。
“是不是他，很快就知道了。”他转头看向脸色煞白的刘校长，缓缓开口，“刘校长，明天一早，你以学校的名义，在公告栏贴一张通知，就说为了配合调查，请昨天下午在那个时间段，出现在三楼东侧走廊的所有老师，都去你办公室登记一下，说明情况。”
刘校长一愣，不明白林正的用意。
林正看着他，眼神深邃得像一口古井：“你不用问为什么，照做就行。放心，那条鱼，他自己会游过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