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份资料，做得太详尽了。每一颗螺丝钉，每一袋水泥的采购时间、单价、经手人，都标注得一清二楚。施工日志更是详细到每天的施工进度、天气情况、出勤人数。这根本不像是一个乡镇项目的账本，倒像是某个国家重点工程的档案。
“根据账目，项目总支出为二十七万八千六百五十二元。”周海抬起头，目光如炬，“那么，剩下的二十二万一千三百四十八元，在哪里？”
“钱，在镇政府的账上，一分没动。”林正回答得干脆利落，“但是，周主任，我认为这笔钱不应该在那里。”
“哦？”周海的身体微微前倾，显然被勾起了兴趣，“那应该在哪里？”
林正环视一周，目光最后落在钱广博和牛建国的脸上，缓缓说道：“应该补发给落鹰山村的村民，以及无偿援助我们的‘铁山工程队’。因为，这个工程真正的成本，远不止五十万。”
钱广博刚喝进嘴里的一口茶，差点喷出来。
牛建国更是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直接拍着桌子站了起来：“林正！你胡说八道什么！你这是在混淆视听！什么叫工程成本不止五十万？账上明明白白写着花了不到二十八万！你当县纪委的领导是三岁小孩吗？”
“牛副镇长，请你冷静一点。”林正的语气依旧平静，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我这里，还有另外一本账。”
他又从公文包里拿出一本用小学生作业本手写的册子，递了过去。
“这本账，没有记录金钱，只记录了人和事。”
周海接过那本有些卷边的作业本，翻开了第一页。
上面是林正秀气而工整的字迹：
【落鹰山村引水工程贡献值记录（非财务账）】
【一、村民义务投工：自工程开工日起，全村青壮年劳力67人，自发参与义务劳动，共计18天。按本地小工市场价150元\/天计算，合计：67人 * 18天 * 150元\/天 = 元。】
【二、村民后勤保障：工程期间，全村妇女自发组成后勤队，为施工队及义务劳动村民提供一日三餐。共计消耗大米350斤，猪肉120斤，各类蔬菜若干，鸡蛋超过500枚……此项人情与物资，无法用金钱衡量，暂估价值不低于元。】
【三、铁山工程队义举：施工队队长王铁山，在得知村内集资困难后，主动放弃20万工程款中的8万元尾款，并无偿捐献了后续攻克‘石牛背’岩层所产生的额外机械磨损、燃油及人工费用，合计约元。总计贡献价值：元。】
周海一页一页地翻看着，他的手指不再敲击桌面，整个会议室里，只剩下纸张翻动的沙沙声。
牛建国看得目瞪口呆，他想反驳，却发现自己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这些东西，能算进账里吗？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综上所述。”林正的声音再次响起，像是在做最终陈词，“本次工程，国家投入资金27.8万，而村民与社会力量自发投入的等价劳务与物资，超过33万。我们用不到28万的现金，完成了总价值超过60万的工程。所以，不是我们套取了国家二十二万，而是我们为国家节省了至少十万元的工程款，并且凝聚了 priceless 的民心。”
他顿了顿，目光直视脸色已经变得铁青的钱广博。
“所以，我认为，剩下的二十二万，理应作为奖励，一部分用于表彰王铁山工程队的义举，另一部分，应该成立一个专项基金，用于落鹰山村后续的产业发展。这，才叫真正的‘精准扶贫’，才叫把钱用在刀刃上。”
“你……”牛建国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林正，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荒唐！简直是胡闹！”钱广博终于忍不住了，他重重地把茶杯往桌上一放，发出“砰”的一声闷响，“林正，你这是典型的无组织无纪律！民间的投工投劳，怎么能和国家的专项资金混为一谈？你这是在为你的财务漏洞找借口！”
就在这时，会议室的门，被人从外面“哐”的一声推开了。
一个身材敦实、皮肤黝黑的汉子，带着一身风尘仆仆的气息闯了进来，正是王铁山。
“谁他娘的说林副局长有财务漏洞？”王铁山的大嗓门在会议室里回荡，震得人耳朵嗡嗡作响，“我王铁山把话放这儿！我们工程队确实少收了钱，那是我乐意！是被这帮老乡和林副局长给感动的！谁要是敢拿这事往他身上泼脏水，别怪我王铁山翻脸不认人！”
他身后，还跟着村支书张望年和几个村民代表，他们虽然不敢说话，但那一双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钱广博和牛建国，像是护崽的狼。
钱广博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他没想到，林正居然把这些“刁民”和“地痞”都给叫来了！
周海冷冷地看了一眼失态的钱广博，然后将目光转向王铁山，语气缓和了些：“这位同志，请你不要激动。我们只是在按规定了解情况。”
他合上手里那本手写的“民心账”，然后又拿起那份打印的、详尽无比的财务报表，两相对比，沉默了良久。
作为一名老纪检，他审查过的账本车载斗量。有做得天衣无缝的假账，有漏洞百出的糊涂账，但他从未见过这样两本截然不同，却又完美呼应的“阴阳账”。
一本是冰冷的数字，一本是滚烫的人心。
哪一本，才是真的？
周海抬起头，目光缓缓扫过会议室里的每一个人。他看到林正坦荡清澈的眼神，看到王铁山和村民们眼中质朴的愤怒，也看到了钱广博和牛建国在慌乱掩饰下的心虚。
他头顶那明黄色的官气，似乎变得更加明亮了。
他将那两份账本轻轻地放在桌上，并排推到会议桌中央。
“林正同志的汇报，很清楚，也很有……特色。”周海的语气听不出喜怒，“关于落鹰山村项目资金的问题，我们会结合实际情况，进行综合研判。”
这话一出，钱广博和牛建国的心，顿时沉到了谷底。他们知道，想用“贪腐”这个名头扳倒林正的计划，已经彻底破产了。
然而，他们没想到，这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周海的目光转向钱广博，语气重新变得严肃而冰冷：“钱镇长，既然今天我们是来检查扶贫资金使用情况的，落鹰山村这个项目，我们已经基本了解了。现在，我们想顺便看看另一个项目。”
钱广博心里咯噔一下，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周主任……您指的是？”
周海的嘴角，勾起一抹几乎无法察觉的弧度，他慢条斯理地从自己的公文包里，又抽出了一份文件。
“去年，县里拨给青云镇一百二十万，用于‘村村通’公路硬化工程。据我们了解，这个项目也是牛建国副镇长负责的吧？我们想请你们，也提供一下像林正同志这样详尽的……两本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