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叔放下那盆吊兰，留下那句意味深长的话，便转身离去了。办公室的门被轻轻带上，隔绝了走廊里偶尔传来的脚步声。
林正站在窗边，看着那盆青翠的吊兰和旁边干裂的土盆，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罗副主任，铁板一块的土，被连根拔起……
刘叔的话，像一把柔软的刷子，轻轻扫去了他心中因初次交锋而升起的一丝浮躁，让他瞬间冷静下来。他意识到，在发改委这座看似平静的深潭里，冒然投石，激起的可能不是涟漪，而是会吞噬石头的暗流。
接下来的几天，林正如所有人预料的那样，也如所有人没预料到的那样，彻底“沉寂”了。
他成了发改委大楼里一个准时的“钟摆人”。每天准时上班，不早一分；准时下班，不晚一秒。他不再在任何会议上发表石破天惊的言论，甚至连常规的讨论，他都只是安静地听着，在本子上写写画画，从不主动开口。
他的办公桌上，依旧空空如也。除了他自己从资料室借来的一摞摞过往的城市规划年鉴和项目档案，没有任何部门主动送来一份需要他签字的文件。他就像那间办公室的名字“503”，成了被众人“捂上嘴”的人。
高远副主任春风得意，商业街改造项目的论证会重新开了几次，每一次都巧妙地绕开了“棚户区”这个敏感词，报告越做越漂亮。王斌副主任则继续埋首于他的那些“修修补补”的民生工程文件里，对林正不闻不问。
整个五楼，似乎形成了一种默契。大家见到林正，会礼貌性地点点头，但眼神总是一掠而过，绝不深入交流。在食堂吃饭，他周围的座位总是最后才被坐满。
这个从县里一飞冲天、上任第一天就敢硬顶两位副主任的年轻人，仿佛只用了一天就耗尽了所有的锐气，变成了一个人畜无害的透明人。
“看来也是个雷声大雨点小的，被敲打几下就老实了。”这是许多人私下里的评价。
只有刘叔，每天雷打不动地来给那盆吊兰浇水时，会多看一眼林正。他发现，林正虽然沉默，但眼神里没有丝毫的颓唐或焦虑。他看文件的样子，不像是在打发时间，更像一个饥饿的人在啃着干粮，专注而投入。他桌上那本厚厚的笔记本，已经密密麻麻地记了小半本。
这天下午，刘叔又来浇水，看到林正正在看一份关于云州高新技术产业开发区的十年发展报告。
“高新区啊，那是咱们市的脸面。”刘叔一边用喷壶给叶片喷水，一边像是随口说道，“高楼盖得快，世界五百强的牌子挂了好几个，每年给市里报上去的数字，啧啧，漂亮得像画儿一样。”
林正从文件中抬起头，“刘叔，您去过那边吗？”
“去过，我儿子就在高新区一家软件公司上班。天天加班到后半夜，回来倒头就睡，一个月也跟我们老两口吃不上一顿饭。他总说，等公司上市了，就在那儿买套房，把我们接过去。我跟他说，你可拉倒吧，就你那点工资，买那儿一个厕所都费劲。”
刘叔絮絮叨-叨地说着，像是在抱怨，又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林正放下笔，若有所思。
第二天，林正的办公室，第一次一整天都空着。
他没有通知任何人，没有向车队要车，甚至没跟办公室打招呼。他换上了一身在清河县下乡时常穿的旧夹克和运动鞋，背着一个普通的双肩包，像个刚毕业的大学生，挤上了开往高新区的公交车。
公交车摇摇晃晃，车厢里挤满了年轻人，他们脸上带着相似的疲惫，耳朵里塞着耳机，眼神放空地望着窗外飞速后退的街景。
林正的系统面板上，这些年轻人的头顶，大多萦绕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灰色气息。不是民怨，而是一种被生活压力和渺茫希望交织而成的“疲惫之气”。
高新区到了。
一下车，扑面而来的就是一股现代化的气息。玻璃幕墙的写字楼高耸入云，道路宽阔整洁，路边的绿化带修剪得一丝不苟。街道上行走的，都是步履匆匆、衣着光鲜的白领。
一切都和刘叔口中的“画儿”一模一样。
林正没有去那些气派的办公楼，而是钻进了楼群背后的一条小巷。这里是“画儿”的背面，是为这幅画提供颜料和支撑的地方。
巷子里挤满了各种各-样的快餐店、小超市和房屋中介。油烟味、消毒水味和廉价香水的味道混杂在一起。墙上贴满了招租广告，从“单间月付”到“上下铺床位”，应有尽有。
林正走进一家看起来最拥挤的“老妈菜馆”，点了一份十五块钱的盒饭。
饭馆里闹哄哄的，拼桌是常态。林正对面坐了两个穿着某科技公司工服的年轻人，他们一边狼吞虎咽，一边吐槽着。
“操，昨天又干到凌晨一点，那个项目经理简直有病，下班前五分钟提新需求。”
“可不是嘛。我算了一下，咱们这工资，听着好像比市里平均水平高一截，但你除去房租、交通，再算算时薪，呵，跟工地搬砖的差不多。”
“别提房租了，我那个隔断间，巴掌大的地方，又涨了一百。房东说了，爱租不租，后面排队的人多的是。妈的，咱们给这破地方贡献了Gdp，贡献了青春，最后连个安稳觉都睡不上。”
“谁说不是呢。那个什么‘人才公寓’，听着好听，我摇了八次号了，连个毛都没见着。听说好多名额都被关系户内定了。”
林正默默地吃着饭，将这些抱怨一字不落地听了进去。他的系统面板上，这家小小的饭馆上空，汇聚着一片浓郁的“疲惫之气”，其中夹杂着越来越多清晰的、代表着不满和失望的民怨黑线。
这片区域的官气，确实因为企业的入驻而显得光鲜亮丽，但那光芒，像一层脆弱的蛋壳，底下包裹的，却是正在发酵的民怨。
吃完饭，林正没有离开，他开始在附近闲逛，像一个正在找工作的外地人。他走进一家房屋中介，一个精明的年轻人立刻热情地迎了上来。
“帅哥，租房啊？我们这儿房源最全，从高档小区到单间合租，保证给你找到满意的。”
“我就想了解下行情，”林正憨厚地笑了笑，“这边是不是挺好找工作的？”
“那当然！这可是高新区，遍地是机会！”中介小哥拍着胸脯，随后话锋一转，压低了声音，“不过啊，哥们儿，我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在这儿上班，挣得多，花得也多。你看着那些写字楼漂亮，可跟咱们普通人没啥关系。你得先在这边租个窝，不然你天天从市区跑，光路上就得折腾死你。”
“交通这么不方便？”
“方便？你看看这地铁规划图，说了五年了，影子都没有。公交车就那么几趟，一到下班点，挤得跟沙丁鱼罐头似的。好多人没办法，只能买个小电驴。你猜怎么着？前两个月搞什么市容整治，小电驴不让上主路，抓到就罚款。你说搞不搞笑？路不给你修，还不让你自己想办法。”中介小哥吐槽起来，忘了自己是在做生意。
林正一边听，一边点头，偶尔问几个问题，半个小时下来，他对高新区光鲜外表下的“里子”，已经有了大致的了解。
一个区域的发展，绝不仅仅是Gdp数字的增长和高楼大厦的堆砌。交通、住房、医疗、教育……这些配套的民生服务，才是决定一个地方能否留住人、能否有持续发展潜力的根基。
高新区，就像一个被催熟的巨人，骨架很大，但血肉和经脉却没跟上。短期内看，政绩斐然，但长此以往，必然会因为内部的失调而生出大病。
傍晚，林正坐上了返程的公交车。他靠在窗边，看着窗外那些写字楼的灯光一盏盏亮起，如同夜空中的繁星。每一盏灯下，或许都有一个像刘叔儿子那样的年轻人，正在燃烧着自己的青春。
他们是这座城市发展的燃料，但城市，又给了他们什么呢？
公交车驶过一个路口，林正无意间一瞥，忽然愣住了。
在路边一家看起来十分高档的日料店门口，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发改委副主任，高远。
他正满脸堆笑地从一辆黑色的奥迪车上，迎下来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两人勾肩搭背，显得异常亲密。
林正的目光，落在了那辆奥迪车的车牌上。
那是一张外省的牌照。
他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拿出手机，对着那个车牌，悄悄拍下了一张照片。
他有一种直觉，这位在高新区项目上如此卖力的副主任，和他身边的这位外省“朋友”，以及那片“画儿”一样漂亮的高新区，背后一定藏着比他想象中更深的故事。
这潭水，比他初来时看到的，还要浑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