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正的声音并不高，却像一块投入死水潭的石头，激起的涟漪瞬间扩散至整个会场的每一个角落。
“现在，还有谁，有话要说？”
这个问题，像一把钥匙，插进了在场许多人心中那把生了锈的锁。
会场里陷入了一种比之前更加诡异的寂静。不是因为恐惧，而是一种混杂着犹豫、挣扎与某种破土而出的渴望的寂静。闪光灯的频率都慢了下来，记者们屏住呼吸，敏锐地感觉到，真正的高潮，或许才刚刚开始。
高远的视线已经涣散，他像个溺水的人，徒劳地环顾四周，寻找着救命的稻草。但他看到的，是一双双躲闪的、冷漠的、甚至带着一丝幸灾乐祸的眼睛。那些曾经向他敬酒、向他谄媚、向他表忠心的面孔，此刻都模糊成了一片。
就在这时，一声轻微却无比清晰的“吱呀”声响起。
不是来自前排，而是来自会场中后方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一个头发花白、戴着老花镜、看起来至少有六十岁的男人，扶着前排的椅背，颤巍巍地站了起来。他的动作很慢，关节似乎都在发出抗议的声响。他身上穿着一件洗得发黄的白衬衫，袖口磨损得起了毛边。
他一站起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了过去。
高远循声望去，瞳孔猛地一缩。他认得这个人，是开了一家小型印刷厂的钱老板。一个老实巴交、逆来顺受、每年都会“主动”为管委会免费承印一大批宣传材料的“老好人”。
他站起来干什么？
钱老板似乎承受不住这么多目光的注视，身体晃了晃。他没有看主席台上的高远，而是看向了站在会场中央的林正，嘴唇嗫嚅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林正向他投去一个温和的眼神，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等着。
这无声的等待，仿佛给了钱老板无穷的力量。他扶了扶眼镜，终于开口，声音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沙哑和颤抖：
“我……我也有话说。”
“我们厂小，利润薄。但是每年，管委会办公室都要我们‘赞助’印刷品。从工作手册到宣传海报，从来不给钱。去年，我儿子要结婚，我实在周转不开，就去跟办公室的周主任提了一句，能不能……能不能把前年的账结一下。”
钱老板说到这里，浑浊的眼睛里泛起了泪光。
“结果，第二天，消防、安监、环保，三个部门，一起来了。说我消防通道堵塞，罚款五万；说我机器有安全隐患，停产整顿一个月；说我废墨处理不达标，又要罚款十万……”
“我那小厂子，一年到头也挣不了这么多钱啊！我没办法，只好去借了高利贷，把罚款交了。我儿子结婚的婚房首付，也就这么没了……”
老人说着，泣不成声，那压抑的哭声，像一把小锤，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如果说赵立新和王建军的控诉，是揭露了权钱交易的“大恶”，那么钱老板这番话，则是撕开了一道名为“吃拿卡要”的、更普遍、更令人窒息的口子。它没有那么惊天动地，却更贴近在场大多数中小企业主的真实处境。
高远的脸色，已经不能用“死灰”来形容。那是一种被抽干了所有血色和生气的、近乎于透明的惨白。他仿佛能感觉到，自己身上那件名为“权威”的外衣，正在被一片一片地剥落，露出底下丑陋不堪的血肉。
而这，仅仅是开始。
仿佛是钱老板那颤巍巍的身影点燃了引信，会场里，第二个、第三个身影，站了起来。
一个穿着职业套装、画着精致妆容却难掩憔悴的女人站了起来。她是高新区一家知名餐饮连锁的老板。
“我们新店开业，卫生许可、消防许可，所有流程都合法合规。但就是卡着不批。高主任的秘书打电话暗示我，说管委会的食堂需要‘改善伙食’，让我们公司‘赞助’一批高档海鲜。那批海鲜，市价二十万。”
紧接着，一个戴着安全帽、风尘仆仆，像是刚从工地上赶来的中年男人也站了起来。
“我们给管委会的附属大楼做外墙翻新，工程款三百多万，拖了两年了！我去要了八次，每次都说没钱。可我亲眼看见，高主任换了一辆新的奥迪A8！”
“还有我们！”
“我们公司也是！”
站起来的人越来越多。
从最初的一个，到三五个，再到十几个，几十个……
他们没有声嘶力竭地咆哮，也没有慷慨激昂地陈词。他们只是站着，沉默地站着。但这沉默的、成片的、不断蔓延的起立，却形成了一股比任何声音都更加雷霆万钧的力量。
那不再是一个个孤立的受害者，而是一片被压抑了太久的、终于汇聚成型的愤怒的潮水。
会场里的气氛彻底变了。记者们已经忘记了提问，只是机械地按着快门，记录下这注定要载入本地历史的一幕。那些原本被高远安排来歌功颂德的“亲信”们，此刻一个个脸色惨白，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尤其是第三排那位金丝眼镜的“表弟”，他感觉自己的心脏都快从喉咙里跳出来了。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周围的人一个接一个地站起来，形成了一片孤岛，将他困在中央。他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像针一样扎在他的后背上。
冷汗，顺着他的额角滑落。
他知道，大船要沉了。现在不跳，就只能跟着一起陪葬！
强烈的求生欲战胜了所有的恐惧和犹豫。金丝眼镜“表弟”猛地一咬牙，屁股像装了弹簧一样，也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他的动作是如此突兀，以至于他身边的人都吓了一跳。
只见他一把抢过旁边记者伸出来的话筒，也不管是不是开着的，对着话筒就嚎啕大哭起来：
“我……我坦白！我交代！我也是被逼的啊！”
这一嗓子，带着哭腔，充满了委屈，瞬间把全场的焦点都吸引了过去。
高远猛地转头，看向自己的表弟，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他最后的、最信任的“安全牌”，竟然……
“表弟”哭得更伤心了，鼻涕眼泪一大把：“高主任……不，高远！他威胁我！他说我要是不在会上替他说话，就把我公司三年前的税务问题捅出去！我上有老下有小，我没办法啊！我也是受害者！工作组的领导，你们要替我做主啊！”
这番颠倒黑白的无耻表演，堪称今日份的点睛之笔。
它像一记最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高远那张已经毫无血色的脸上。
“噗——”
高远再也撑不住了，喉头一甜，一口血沫喷了出来，溅红了面前的发言稿。他眼前一黑，整个世界都在旋转，耳边是嗡嗡的轰鸣。
“你……你这个……叛徒……”他指着台下的表弟，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发出了野兽般的嘶吼。
然后，他身体一软，直挺挺地朝着桌子底下倒去。
“高主任！”
“主任晕倒了！”
主席台上一片大乱，几个副手手忙脚乱地去扶他。
会场里，那片站立的人潮，却在短暂的骚动后，重新归于平静。他们只是冷冷地看着这一幕，眼神里没有丝毫的同情。
就在这片混乱的顶点，会议厅厚重的双开木门，被人从外面猛地推开。
门口的光线里，出现了两个身影。
他们穿着深色的西装，表情严肃，不怒自威。为首那人目光如电，迅速扫过全场，最后定格在角落里林正的身上，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随即，他迈开脚步，穿过骚动的人群，径直走向已经乱成一团的主席台。他没有理会那些手忙脚乱的副职，也没有去看那个瘫软在椅子上、状若疯魔的高远。
他只是从内袋里掏出了一个红色的证件本，啪地一声打开，举在半空。
证件上，国徽熠熠生辉。
“我们是市纪委监委的工作人员。”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金属般的质感，瞬间压过了全场所有的嘈杂。
“高新区管委会主任高远，涉嫌严重违纪违法，现在对他进行立案调查。请你跟我们走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