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鸿资本。
这四个字像一柄无形的冰锥,顺着李主任的耳道,狠狠扎进了他的大脑。他眼中的铜铃瞬间缩成了针尖,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被抽干,又在下一秒倒灌回头顶,带来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
他扶住了身旁冰凉的墙壁,才没有软倒下去。
“天……天鸿……”他嘴唇翕动,每一个音节都带着牙齿打战的颤音。
如果说“刘庆华”这个名字只是一个点,那么“天鸿资本”这根线,就将这个点与昨天那碗“送行面”,与那个黑风衣的男人,与王建军的“突发心梗”,与高新区所有投资项目的“无限期暂停”,完美地串联了起来。
一幅阴森、缜密、令人不寒而栗的狩猎图,在他脑海中骤然铺开。
对方甚至懒得掩饰自己的獠牙。他们就这么堂而皇之地,用一个赌徒医生的手,扼住了一个龙头企业家的心脏,然后隔着重症监护室的玻璃,冷笑着对所有人说:看,这就是下场。
这不是阴谋,这是阳谋。
是摆在桌面上的屠刀,你明知它在那儿,却抓不到任何可以称之为“证据”的刀柄。
“主任……我们……”李主任的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他看着林正,眼神里充满了哀求,“我们报警吧?不,我们直接向市里汇报!向纪委实名举报!这……这是谋杀!”
他像个溺水的人,疯狂地想抓住任何一根稻草。
林正没有立刻回答。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李主任,那目光平静得有些过分,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不起半点波澜。
“用什么举报?”林正问。
李主任一愣。
“就说……就说刘庆华欠了天鸿资本的钱,他给王总做的手术,肯定有鬼!”
“有鬼?”林正的嘴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笑意,只有冰冷的嘲讽,“手术记录会写得天衣无缝,用药剂量会精准到毫克,所有的流程都会符合教科书上最严苛的标准。我们冲进去,质问刘庆华,他会一脸无辜地看着我们说,‘我尽力了,王总的病情实在太凶险’。然后呢?我们有证据吗?还是说,就凭‘我感觉’这三个字,去挑战一个心内科副主任的专业权威?”
他每说一句,李主任的脸色就更白一分。
“那……那我们就把王夫人说的话……”
“‘面是咸的’?”林正再次打断他,“这句话能拿去当证据吗?它甚至连呈堂证供都算不上。我们拿着它去找领导,领导会觉得我们是在说梦话,还是在看不起他的智商?”
李主任彻底说不出话了。他像一个被扎破的气球,浑身的勇气和愤怒,都顺着那个看不见的窟窿,“嘶嘶”地漏了个精光。
是啊,没用的。
他们就像被一张无形的大网罩住的鱼,无论怎么挣扎,都触碰不到那编织大网的手。所有的反抗,在对方眼里,都只是徒劳的、可笑的垂死挣扎。
“走吧。”林正收回目光,转身向停车场走去。
阳光很烈,晒得柏油路面都有些发软。可李主任却觉得,自己正走在一条没有尽头的、结着冰的隧道里。
回去的车上,气氛压抑得能拧出水来。
李主任开着车,手心里的汗濡湿了方向盘,他有好几次都想开口,想劝林正干脆申请调离,这已经不是官场斗争了,这是在玩命。可话到嘴边,看着后视镜里林正那张平静的侧脸,他又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忽然觉得,林正的平静,比任何声色俱厉的愤怒,都更让人感到一种莫名的心安,和一种更深层次的恐惧。
“李哥。”林正忽然开口。
“啊?在!主任!”李主任一个激灵,差点把油门当刹车踩了。
林正似乎没在意他的失态,只是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淡淡地问道:“你怕吗?”
李主任张了张嘴,很想说一句“不怕”,可喉咙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他最终还是颓然地塌下肩膀,苦笑了一下:“怕。我女儿下个月就要高考了,我老婆前两天还念叨着,等我退休了,就一起回老家种菜。”
他说着,眼眶有些发红。
这不是什么宏大的理想,只是一个中年男人最朴素的、对安稳生活的期盼。
林正靠在座椅上,闭上了眼睛,轻声说道:“我也是。我怕我妈一个人在家,没人陪她说话。我也怕,有一天我们所有的努力,都变成一个笑话。”
李主任从后视镜里看着他,第一次,他从这个年轻得过分的领导身上,感受到了一种名为“脆弱”的情绪。可也正是这份坦诚的脆弱,让他那颗悬在半空的心,奇异地落回了实处。
“那……我们还……”
“正因为怕,才不能退。”林正睁开眼,目光清亮,“我们退一步,他们就会进十步。今天退的是王建军,明天退的就是高新区所有的企业,后天,退的就是我们自己,和我们想保护的那些东西。到最后,我们会发现自己退无可退,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把我们珍视的一切,都踩在脚下,碾个粉碎。”
车厢内,再次陷入了沉默。
但这一次,沉默中似乎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
当林正和李主任回到管委会大楼时,那种压抑绝望的氛围,几乎已经凝结成了实质。
走廊里空荡荡的,往日里人来人????往的各个办公室,此刻都大门紧闭。偶尔有人从门缝里探出头来,看到是林正,又像受惊的兔子一样,飞快地缩了回去。
上午会议上那股被强行点燃的火,已经被一盆冰水,彻底浇灭了。
李主任低着头,感觉那些紧闭的门后,有无数双眼睛在窥探,在审视,在衡量。他觉得自己的脸颊火辣辣的,像是被人当众剥光了衣服。
林正却像是感觉不到这一切。他步履平稳,目不斜视,径直走回自己的办公室。
“砰。”
办公室的门关上了,隔绝了外面所有的恐慌与揣测。
林正没有坐下,而是走到了那面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着脚下这片他倾注了无数心血的土地。远处,宏远集团刚刚奠基的工地,像一块巨大的伤疤,刺眼地烙在欣欣向荣的高新区版图上。
他站了很久,久到李主任以为他会一直这么站下去。
“李哥,把刘庆华的资料,能找到的,都找来给我。”林正的声音很平静。
“好。”李主任立刻应声,转身就要出去。
“等等。”林正叫住他。
李主任停下脚步,回头看他。
林正转过身,阳光在他身后,给他周身镀上了一层金边,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不要动用任何官方渠道。”林正补充道,“就用……最笨的办法,像个普通人一样,去打听。”
李主任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林正的意思。
在敌人的天罗地网之下,任何官方的、正式的调查,都会瞬间暴露,甚至可能打草惊蛇,给刘庆华一个销毁证据、统一口径的机会。
只有最原始、最不起眼的办法,才有可能在黑暗中,撕开一道不为人知的口子。
一个下午的时间,李主任几乎跑断了腿。他托了在医院当护士长的远房表妹,找了在卫生系统工作的老同学,甚至还花钱请了个私家侦探,终于在下班前,将一沓零散的资料,放在了林正的办公桌上。
资料很杂,有从医院内网偷偷打印出来的个人履历,有从朋友圈截图下来的生活动态,还有几张从远处偷拍的、略显模糊的照片。
林正一页一页,看得极其仔细。
刘庆华,四十八岁,市第一人民医院心内科副主任,业务骨干,学术带头人。妻子是中学教师,女儿品学兼优,正在上市里最好的高中。履历完美,家庭和睦,除了那笔三百万的赌债,他的人生看起来就像一个标准的成功范本。
“主任,这里面说……他最近正在竞争科室主任的位置,而且,他今年报了省里的‘优秀青年医学专家’的评选,这是他这辈子最重要的一个荣誉……”李主任在一旁小声补充道。
林正的手指,在“优秀青年医学专家”这几个字上,轻轻敲了敲。
他的目光,又落在了那张家庭照片的截图上。照片里,刘庆华和妻子、女儿站在一片花海里,笑得灿烂。他的女儿,一个戴着眼镜的清秀女孩,怀里抱着一只小小的泰迪犬。
【系统提示:检测到目标人物关键信息。】
【关键渴望:1.职业声誉(科室主任、省级专家荣誉);2.家庭美满(以女儿为荣)。】
【系统建议:恐惧只能让人屈服,但‘希望’,能让人背叛。】
林正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他拿起手机,拨通了一个电话。
“喂,老陈吗?我是林正。”
电话那头,是市电视台的副台长,也是林正之前在处理电视台舆论危机时,结下的善缘。
“林主任!稀客啊!您有什么指示?”老陈的声音很热情。
“指示不敢当,想请你帮个小忙。”林正的语气很轻松,像是在聊家常,“你们台最近不是在做一档‘白衣天使’的系列报道吗?我给你推荐个人选,市一院心内科的刘庆华医生,医术高明,医德高尚,为了抢救病人,经常连家都顾不上,是咱们市医务工作者的典范啊。”
电话那头的老陈愣了一下,随即满口答应:“没问题啊!林主任您推荐的人,那肯定是典型中的典型!我马上安排最好的记者和摄像去跟进,一定把他塑造成咱们市的年度人物!”
挂了电话,林正又看向一脸茫然的李主任。
“李哥,再帮我个忙。”
“主任您说!”
林正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让李主任看不懂的、深邃的东西。
“你去找找,市里最好的宠物店在哪里。然后,以管委会的名义,给刘庆华医生的女儿,送一只最纯种、最可爱的泰迪犬过去。”
“啊?”李主任彻底懵了,他张大了嘴,感觉自己的脑子完全跟不上了。
送……送狗?
这是什么操作?我们不是在查案吗?我们不是在跟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神秘人斗智斗勇吗?怎么突然就要去送狗了?
林正看着他呆若木鸡的样子,没有解释,只是拿起桌上那张刘庆华的全家福,目光落在那只小小的泰迪犬上,缓缓说道:
“他女儿照片里那只,好像……生病死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