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华医院。
这三个字像淬了冰的钢针，透过手机屏幕，精准地扎进林正的神经末梢。
他手里的那只苹果，仿佛在瞬间失去了所有温度和重量。刚刚还萦绕在唇齿间的清甜果香，顷刻间化为一丝难以察 ?的苦涩。
病房里静得可怕。
他能听到自己胸腔里，心脏被那条短信骤然勒紧后，开始不规则地、沉重地搏动。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肋骨下的伤口，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那痛感，反而让他更加清醒。
他缓缓将手机屏幕按熄，但那行字却像是用烙铁印在了他的视网膜上，每一个笔画都透着阴谋与血腥的气息。
将钱院长这个刚刚递上“投名状”的关键证人，转去赵曼丽自己旗下的医院？
这不是转院，这是押送。
不是休养，是囚禁。
林正的脑海里，方志诚那张笑得滴水不漏的脸，与短信里冰冷的文字，突兀地重叠在一起。
“连着皮一起吃，虽然口感糙了点，但更有营养，也更能放得住。”
那位市委大管家临走前的“指点”，此刻听来，竟像是一句饱含深意的谶语。
削了皮的苹果，是妥协，是交出底牌，换取一时的便利，但最终会被氧化，被吞噬。
而他，选择了连皮带肉地硬啃。
现在，对方的报复，或者说，是反制，来得如此之快，如此之狠。他们不打算再玩那些遮遮掩掩的把戏，而是要直接从棋盘上，拿走他最重要的一枚棋子。
林正靠在床头，闭上眼睛，强迫自己纷乱的思绪沉静下来。
他没有立刻打电话，没有暴怒，也没有惊慌。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乱。对方既然敢这么做，必然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一通气急败坏的电话打过去，除了暴露自己的底牌和焦虑，没有任何用处，反而会落入下乘。
他需要思考。
首先，这条短信是谁发的？
号码是匿名的，无法追踪。发信人，很可能是医院内部的某个知情者，一个良心未泯的医生？一个被钱院长平日里的小恩小惠收买的护士？又或者，是钱院长的家人？
可能性很多，但目的只有一个：求救。
其次，对方的手段是什么？
“以‘方便家属照顾，提供更好休养环境’为名”。这个理由，冠冕堂皇，无懈可击。家属同意，病人“自愿”，手续齐全，就算他这个副市长亲自出面，从程序上也找不到任何阻拦的借口。
这盘棋，对方走得很高明。他们没有直接对钱院长下手，而是选择了一个看似合情合理的“阳谋”。
他甚至可以想象，此刻在IcU外，钱院长的妻子或者儿子，正被几个满脸堆笑、实则不怀好意的人“说服”着，或许还夹杂着某些不易察觉的威胁。一个普通家庭，在这样的压力面前，根本没有反抗的余地。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
他不知道转院会在什么时候发生，可能是一小时后，也可能就是现在。
他必须行动。
林正睁开眼，眼神里已经没有了丝毫的波动，只剩下一片深不见底的冷静。他拿起自己的工作手机，没有翻找通讯录，而是凭记忆拨出了一个号码。
电话响了两声就被接起，传来一个带着睡意的、年轻的声音：“林市长？”
是他的秘书，小王。
“小王，这么晚打扰你，不好意思。”林正的语气很平静，听不出任何异常，“我刚才睡不着，想了想工作。关于第一人民医院的后续整改，我有个想法。”
电话那头的小王立刻清醒了，甚至能听到他窸窸窣窣坐起来的声音：“您说，我记着。”
“你明天一早，不，现在就起草一份市长办公会议纪要。核心内容是，鉴于钱运达院长在本次医院后勤系统改革试点工作中，表现突出，积劳成疾，市委市政府高度重视其身体健康状况。”林正的语速不快，但每个字都清晰无比，“会议决定，由市第一人民医院组织最强医疗力量，成立特别医疗小组，对钱院长的病情进行全力救治。治疗期间，非医疗需要，任何人、任何单位不得随意移动或转院，以确保其得到最稳定、最有效的治疗。一切治疗方案，必须经医疗小组会商，并报市卫健委备案。”
小王在那头飞速地记录着，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清晰可闻。
“另外，”林正补充道，“这份纪要，天亮之前，务必送到市委办公厅、市政府办公厅、市卫健委主要领导的案头。要确保他们上班第一眼，就能看到。”
“明白！”小王没有问为什么这么急，他知道，林市长这么安排，必有深意。
“去办吧。”林正挂断了电话。
这一招，叫“打草惊蛇”，更是“画地为牢”。
他没有权力直接阻止家属的决定，但他有权力从“组织关心干部”的角度，给钱院长的治疗定下一个“市府决议”的调子。有了这份连夜发出的会议纪要，任何转院行为，都将从“家事”上升为“政治事件”。市卫健委的领导，第一人民医院的领导，在接到转院申请时，就必须掂量掂量，是听从一个看不见的黑手，还是违背一份白纸黑字的“市长办公会议纪要”。
这只是第一道保险。
林正放下工作手机，又拿起了私人手机，翻出一个许久未曾联系的号码。
号码的主人，是市公安局刑侦支队的副支队长，李铁。一个当年林正在基层时，一同办过案子的硬骨头警察，脾气火爆，但绝对可靠。
电话接通，李铁那标志性的大嗓门就传了过来：“我当是谁，林大市长，怎么想起我这个老哥哥了？”
“铁哥，出事了。”林正没有寒暄，开门见山。
李铁那边的声音立刻严肃了起来：“你说。”
“我怀疑，有人要对一个重要案件的证人不利。证人目前在市第一人民医院的IcU，随时可能被以‘转院’的名义带走，进行人身控制。”
“谁这么大胆子？”李铁的火气上来了。
“对方手眼通天，手续上可能无懈可击。我需要你帮个忙，但不能以公安办案的名义。”
“你说怎么干！”
“你还记得上次我被袭击的案子吗？”林正问道。
“记得，局里正查着呢！”
“那就好。”林正的声音压得很低，“我现在以‘受害人’的身份，向你提出一个合理的担忧。钱院长是在我的病房里倒下的，我怀疑这与我被袭击的案子有关联。我担心幕后黑手会对他进行二次加害，毁灭证据。因此，我正式请求警方，对我这个案子的‘潜在证人’进行保护。”
李铁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立刻明白了林正的意思。
“我明白了，”他沉声说，“我立刻派两个最可靠的弟兄，穿便衣过去。理由就是，保护袭击案的潜在证人，在IcU外围进行安保执勤，排查一切安全隐患。没有我的命令，一只苍蝇也别想把人带走！”
“铁哥，多谢。”
“跟我客气什么！”李铁说完，便挂了电话。
做完这一切，林正才感觉紧绷的后背，有了一丝松弛。
他布下了两道防线。一道是“明”的，用政府纪要，框住程序，让对方投鼠忌器。一道是“暗”的，用警察弟兄，守住物理空间，让对方无法得手。
现在，他能做的，就是等。
他将枕头下的那份文件又往里塞了塞，目光穿透墙壁，仿佛能看到IcU病房外那条寂静的走廊。
他知道，一场无声的较量，即将在那里上演。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病房里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林正没有丝毫睡意，他的耳朵像雷达一样，捕捉着走廊里的任何一丝动静。
凌晨两点，手机屏幕亮了一下。
是李铁发来的短信：【人已到位。】
林正的心，稍稍安定了一些。
凌晨两点半，手机再次震动。
还是李铁：【有动静了。一辆康华医院的救护车，带着几个医生和钱院长的老婆孩子来了，拿着签好字的转院同意书，要进IcU带人。】
林正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他飞快地打字回复：【顶住。】
李铁的短信几乎是秒回：【放心。我的人就一句话，‘警方办案，保护证人，现场封锁，禁止出入’。那帮人脸都绿了，正在外面打电话。】
林正的嘴角，终于露出了一丝冷笑。
他仿佛能看到，IcU门外，一边是拿着“合法”转院手续的私立医院人员，一边是板着脸、不认手续只认命令的便衣警察，双方僵持不下，气氛剑拔弩张。
而那个躲在幕后遥控一切的人，此刻想必也接到了电话，正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而暴跳如雷。
他赢得了宝贵的时间。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喘口气，病房的门，却被“叩叩”地敲响了。
林正的瞳孔瞬间收缩。
这个时间点，会是谁？护士？医生？绝不可能。
他的手，下意识地伸向了枕头底下。
“请进。”他沉声说道。
门被轻轻推开，一个穿着病号服的身影，在走廊昏暗灯光的映衬下，跌跌撞撞地走了进来。
来人抬起头，露出一张布满了恐惧与绝望的脸。
是钱院长的妻子。
她看着林正，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落下来。她没有哭出声，只是死死地咬着自己的手背，压抑着那份即将崩溃的情绪。
“林市长……”
终于，她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然后“噗通”一声，直挺挺地跪在了林正的病床前。
“求求您，救救我们家老钱……也救救我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