档案库内,时间仿佛凝固。小泉如同掉进米缸的老鼠,彻底沉醉在这片由故纸堆构筑的医学海洋里。他忘了时辰,忘了饥饿,甚至忘了肩头少了那只聒噪鹦鹉的不习惯。一本本、一卷卷地翻阅着,从各地进献的稀奇古怪的偏方验方,到记录着各种疑难杂症、症状描述千奇百怪的脉案。
大多数记录在他看来都中规中矩,甚至有些在他看来用药过于保守或方向错误,他一边看一边在心里默默点评:“此症明明肝风内动,为何只用镇惊?当佐以平肝!”“哎,这方子配伍尚可,但剂量太轻,如隔靴搔痒……”
直到他在一个标注着“弘启年间·宫廷脉案(密)”的架子角落,抽出了一本格外厚重、封面颜色也更为深沉的册子。拂去积尘,露出几个模糊的字迹:《弘启七年至十年皇子公主脉案辑录》。
弘启是先帝的年号。小泉心中一动,隐约记得师父提过,先帝朝后期,似乎有过皇子早夭之事。他带着一丝好奇,翻开了这本沉甸甸的册子。
里面记录的多是些皇子公主们寻常的风寒发热、积食腹泻之类,用药也多是太平方,并无甚出奇。他快速翻阅着,直到目光停留在其中一页,手指顿住了。
这一页的记录,明显比其他页更为详细,墨迹似乎也更深沉些。病患是“皇三子朱载垕”,年仅六岁。脉案记载,皇子起初只是“微感风寒,咳嗽流涕”,太医诊断为“风寒袭表”,开了疏风散寒的方子。
然而,服药几日后,病情非但未愈,反而急转直下。记录显示,皇子开始出现“高热不退,烦躁谵语,四肢时有抽搐”等症状。太医们的诊断也随之变为“热极生风,邪陷心包”,用药开始转向清热凉血、息风止痉的猛药,如羚羊角、钩藤、生地、犀角(当时尚未禁用)等。
小泉的眉头渐渐皱了起来。他逐字逐句地看着用药记录和病情描述,手指无意识地在那些药名上划过。作为一名对药性理解深入骨髓的医者,他敏锐地察觉到一丝不和谐。
“高热,烦躁,抽搐……确是热入心包之象。用羚羊角、犀角清热凉血,钩藤息风,看似对症……”他喃喃自语,脑中飞速运转,模拟着这些药材在人体内可能产生的变化。
忽然,他的目光停留在皇子发病前几日的饮食记录上,那是脉案旁边用小字附注的,似乎是照料皇子的嬷嬷口述记录。其中一行写着:“卯时三刻,饮牛乳半盏。”
牛乳?
小泉的瞳孔猛地一缩!一个极其隐蔽、几乎被所有太医忽略的可能性,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骤然照亮了他的脑海!
他猛地将目光转回那些清热凉血的猛药上,死死盯住其中几味!
“羚羊角,性寒,味咸,入心、肝经,善清心肝之火,平肝息风……犀角,性寒,味苦咸,入心、肝、胃经,凉血解毒,定惊安神……还有这味‘紫雪丹’中的生石膏、寒水石……”
他的呼吸渐渐急促起来。这些药材,单看任何一味,用于高热惊风之症,都无可厚非。但是!
他死死盯着那“牛乳半盏”!
“牛乳,性平,味甘,但其质阴柔黏腻,入脾胃经。若与大量极度寒凉、直折心火肝阳的猛药同用,或是间隔时间不久……”小泉的额角渗出了细密的冷汗,一个可怕的推断在他心中成型,“大量寒凉药物本就易伤脾胃阳气,牛乳之阴腻,更会包裹药性,延缓其吸收代谢,使其寒凉之性滞留中焦,甚则与某些成分结合……”
他猛地闭上眼睛,师父当年在山中教导他辨识药物相生相克时,曾极其严肃地提到过一些极其冷僻、几乎无人注意的药食禁忌。其中似乎就隐晦地提及,某些禀赋极寒的矿物或动物角类药材,其性猛烈,若与某些阴寒黏滞的食饮(如过量牛乳)相遇,在特定体质(比如稚阳之体的孩童)体内,可能会产生一种极其隐晦的、缓慢累积的毒性,郁结于经络脏腑,平时不显,一旦遇到外邪引动,或自身元气波动,便会骤然爆发,状似急症,实则……是慢性中毒的最终结果!
“难道……”小泉的心跳如擂鼓,他再次睁开眼,看向脉案最后几页。记录显示,皇子的病情在用了那些猛药后,不仅没有好转,反而迅速恶化,最终“抽搐不止,气息衰竭而薨”。诊断结论是“急惊风,救治无效”。
太医院众太医,包括当时可能已是骨干的王太医等人,都认为这是疾病太过凶险,药石罔效。
但在小泉此刻看来,这脉案记载的用药思路,结合那看似不起眼的“牛乳半盏”,以及皇子急转直下的病情,指向了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可能——
皇子的“急惊风”,或许并非完全源于外感风寒!很可能是有人,利用太医们常规的用药思路,在皇子日常饮食中做了手脚,或是精准地把握了用药与饮食的间隔,诱导太医们使用了大量寒凉猛药,而这些药物与皇子体内的某种物质结合,产生了慢性但致命的毒素,最终导致了皇子的猝死!
这不是简单的病故!
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利用高超医术和药理知识进行的谋杀!而且,手段极其隐蔽,几乎天衣无缝!若非小泉继承了其师那种对药性近乎本能的理解和关注细节(包括饮食)的独特视角,根本不可能从这看似合理的脉案中看出破绽!
小泉拿着那本沉重的脉案,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握着册子的手都忍不住微微颤抖。
这故纸堆里藏着的,不是医术,而是可能牵扯到宫廷最深、最黑暗处的一条人命!一个皇子的夭折,背后究竟隐藏着怎样的秘密和凶手?
他背后,惊出了一身冷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