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一份关于“环境污染”的督察报告,直指问题核心!
夜,深了。
县委大院里最后一盏办公室的灯,还亮着。
苏正没有立刻动笔。他坐在办公桌后,任由时间在寂静中流淌。桌上的台灯投下一圈明亮的光晕,光晕里,是两个泾渭分明、彼此对立的世界。
一边,是环保局和宏达化工联合出品的《环保纪实》,铜版纸印刷,色彩鲜亮,每一页都散发着油墨和金钱混合的崭新气味。另一边,是张敬德老书记那本牛皮纸包裹的会计账本,纸张粗糙,字迹陈旧,仿佛每一笔都浸透了清源河下游的污水与叹息。
孙耀明离开时那副委屈又理所当然的嘴脸,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
“水至清则无鱼。”
“我们也是为了顾全大局。”
这些话语像一群嗡嗡作响的苍蝇,试图将那些腐烂的、血淋淋的现实,用一层名为“无奈”的薄纱遮盖起来。
苏正的眼神很冷。
他终于明白,对付这种已经将“毒”融入血液,把“代价”当成口头禅的人,愤怒和说教都是徒劳的。他们听不懂人话,只听得懂现实的耳光。
他将那本精美的画册推到一旁,像是拂开什么令人作呕的秽物。然后,他将那本沉重的“血泪账”郑重地摆在面前,翻开第一页。
他没有用电脑,而是铺开了一张稿纸。电脑打出来的字是冰冷的宋体,没有感情,也承载不了这本账本的重量。他需要用笔,用那支爷爷留下的、已经开始微微发烫的钢笔,一笔一画地,将这些罪证刻在纸上。
他拉开抽屉,握住了那支英雄钢笔。
笔身温润,但今天的感觉却有些不同。那股温热之中,带着一种锋利的、急于饮血的躁动。
他蘸了蘸墨水,在稿纸的抬头处,写下了标题。
《关于清源县环境污染问题的深度调查报告》
笔尖落在纸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像是枯叶在坟头的低语。
报告的开篇,他没有直接切入问题,反而以一种极为冷静、近乎引述的笔调,描绘了一幅官方语境下的“盛世图景”。
“近年来,我县始终将环境保护置于优先发展的战略地位,坚定不移地贯彻‘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核心理念。在全县上下的共同努力下,我县经济建设与生态文明建设齐头并进,取得了举世瞩目的‘辉煌成就’。”
“尤其以城东工业园区为代表的现代化产业集群,通过引进国际先进的排污处理技术与科学严谨的管理模式,成功打造了一批如宏达化工在内的‘花园式’、‘环保型’标杆企业。据宏达化工提供的《环保纪实》画册显示,该企业经处理后的中水水质优良,甚至可用于厂区绿化及水产养殖,为我县工业企业的绿色转型树立了光辉典范。”
他一字不差地抄录着那些官方文件和宣传画册上的华丽辞藻,每一个“辉煌成就”、每一个“花园式”,他都用笔尖在下面轻轻划了一道,墨迹深重,仿佛是一种无声的标记。
写完这一段,他停下笔,端起已经凉透的茶水喝了一口。冰冷的茶水顺着喉咙滑下,压不住胸口那股愈发沉凝的寒意。
紧接着,他另起一段,笔锋陡然一转,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切开了那层光鲜亮丽的表皮。
“然而,与上述官方报告及企业宣传中所描绘的‘人间仙境’形成触目惊心之对比的,是清源河下游两岸数万名百姓所面临的真实生存环境。根据沿岸夏庄村原党支部书记张敬德同志耗费十年心血、亲笔记载的《民间环境观察日志》显示……”
苏正翻开了那本“血lei账”。
他没有添加任何个人的情绪,只是像一个最忠实的记录者,将那本账本上的内容,一条一条地抄录到自己的报告里。
他的笔速不快,每一个字都写得清晰、工整,带着一种仪式般的庄重。
“二零一二年,六月三日,晴。河水呈黄褐色,有刺鼻酸味。当日,王家屯村东三十亩玉米地出现大面积叶片枯黄现象。”
“二零一五年,四月一日,小雨。河水呈墨绿色,水体黏稠。村民王二柱,男,三十九岁,原宏达化工厂一线工人,是月体检时发现肺部阴影,伴有严重咳嗽、呼吸困难症状。”
“二零一九年,八月十六日,晴。河水呈灰黑色,水面漂浮大量死鱼,腥臭百里。村民张小虎,男,七岁,是月因高烧不退、全身出现出血点,于县人民医院被确诊为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
……
当写到“张小虎”这个名字时,苏正的笔尖顿住了。
他仿佛能看到一个七岁的孩子,本该在阳光下奔跑,却只能躺在惨白的病床上,苍白的小脸对着父母,不解地问为什么自己会这么疼。
他握着笔的手,指节微微收紧。
他没有去擦拭眼角,因为眼中并无泪水。那股悲悯与愤怒,早已在他的胸膛里凝结成了一块坚冰。
他继续写下去。
一边是官方报告里“可养鱼”的清澈中水,一边是民间记录里“墨绿色”的黏稠毒液。
一边是“花园式工厂”的光辉典范,一边是肺癌、皮肤癌、白血病的死亡名单。
苏正将这两份截然不同的记录并置于同一份报告中,没有一句怒斥,没有一个问号,只是让事实与事实碰撞,让谎言在真相面前无声地崩塌。这种平静的陈述,比任何声嘶力竭的控诉都更具力量,字里行间透出的荒诞与残酷,足以让任何一个尚有良知的人不寒而栗。
他不仅抄录了文字,还将自己白天拍摄的照片,用胶水一张张整齐地贴在了报告的附件页上。
那被染成墨黑色的河流,河岸边凝固的黑色油污。
那长得稀疏矮小、叶片焦黄的庄稼。
那村民腿上成片的、触目惊心的红疹。
每一张照片,都是一个无法辩驳的耳光,狠狠地扇在那些“辉煌成就”的脸上。
写到最后,苏正汇总了县环保局历年来公布的、经过“技术处理”的水质监测数据,与从市水文站悄悄调取到的、清源河下游断面未经“修饰”的原始数据,做成了一份清晰的对比图表。
两条曲线,一条平稳向好,始终维持在二类、三类的安全线之上;另一条则如同心电图失常般剧烈起伏,频繁跌破代表劣五类的最低标准,呈现出令人绝望的深黑色。
谎言,在数据的铁证面前,被撕得粉碎。
整篇报告完成,已经是凌晨三点。
苏正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白色的雾气在微凉的空气中一闪而逝。他靠在椅背上,逐字逐句地将报告从头到尾看了一遍。
这不再是一份简单的报告。
这是一份诉状,原告是清源河下游数万名无辜的百姓。
这是一份檄文,讨伐的是那种以“发展”为名、行“草菅人命”之实的罪恶逻辑。
这更是一份……判决书的草稿。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了窗户。
凌晨的冷风灌了进来,吹散了办公室里的沉闷,也让他混沌的头脑清醒了许多。远处,城东工业园区的方向,几座高大的烟囱依旧在向深蓝色的夜空中喷吐着白色的烟雾,像几根指向天空的、不知悔改的手指。
那些人,此刻应该正在柔软的床上做着美梦吧。
梦里,或许还有金钱、政绩和更加光明的未来。
苏正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他回到办公桌前,将写好的报告整理整齐,然后在报告的最后一页,留下了一大片空白。
这是他为神笔留下的舞台。
也是他为孙耀明、为宏达化工、为所有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代价”红利的人,留下的最后一道“祝福”。
他拿起那支已经滚烫的英雄钢笔,笔杆上的金色符文仿佛活了过来,在他指尖下微微跳动,散发出一种迫不及待的渴望。
他拧开笔帽,金色的笔尖在台灯下闪烁着森然的寒光。
苏正深吸一口气,那股混杂着化学品味道的空气,仿佛又一次钻入了他的肺里。
他不再犹豫,将笔尖悬在了那片空白之上,准备为这份浸透了血泪的报告,写下最后的点睛之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