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蘅这才抬眼瞥了她一下,这一瞥,那双浑浊的老眼顿时眯了起来。他放下木棍,鼻子用力吸了吸,脸色沉了下来:“你身上是什么味道?”
宋伊人心头一凛。她知道自己身上混杂了血腥、草药、尘土和汗水的气息,却没想到白蘅的嗅觉敏锐至此。
“昨夜救了一只受伤的狐狸,沾了些血污。”她维持着平静,重复了之前的说辞。
“放屁!”白蘅毫不客气地啐了一口,“狐狸血是臊的!你当老子鼻子失灵了?这分明是人血!新鲜的人血!还混杂着‘幽阙散’那阴魂不散的毒味儿!说!怎么回事?”
他目光如电,死死锁住宋伊人,那常年与毒物伤病打交道的敏锐直觉,让他瞬间揭穿了谎言。
宋伊人沉默了片刻。她知道瞒不过这位老辣的“鬼医”。而且,后续为达奚愉解毒疗伤,恐怕也离不开他的指点。利弊权衡只在瞬间。
她深吸一口气,迎上白蘅审视的目光,坦然道:“师父明鉴。弟子昨夜归家途中,救了一个人。一个被郡王府‘鬣狗’追杀、身中‘幽阙散’之毒的女子。”
“哦?”白蘅眼中精光一闪,非但没有生气,反而露出了极大的兴趣,甚至带着一丝兴奋,“郡王府的鬣狗?嘿嘿,赵弘毅那条老狗养的那群见不得光的东西?你倒是胆子肥,敢从他们嘴里抢食儿?那女人什么来头?”
“她说,她姓达奚,来自北境。”宋伊人缓缓道。
“达奚?!”白蘅的声音骤然拔高,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诧,他甚至试图撑起身子,“北境达奚家?镇守朔风关的那个达奚家?你确定?!”
“她自称如此。弟子观其言行气度,不像作假。而且,她提到了……军资。”宋伊人小心翼翼地抛出最后一个重磅消息。
棚内瞬间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
白蘅脸上的戏谑和嘲讽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凝重,浑浊的眼底翻涌着震惊、恍然,甚至还有一丝……幸灾乐祸?
“军资……军资……嘿嘿……哈哈……咳咳咳!”他忽然低声笑了起来,笑声越来越大,最后化为一阵剧烈的咳嗽,“果然!果然如此!赵弘毅这老王八蛋,真是狗胆包天了!连送往朔风关的军资都敢伸手?还动了达奚家的人?他这是自寻死路!自寻死路啊!”
他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仿佛听到了天底下最可笑的事情。
宋伊人静静地看着他,心中已然明了。白蘅果然知道些什么,甚至可能早就有所猜测。
笑了好一阵,白蘅才喘着粗气停下来,他用一种全新的、带着极度审视和探究的目光上下打量着宋伊人,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徒弟。
“小丫头……你这运气……真不知是该说好还是差到了极点。”他咂咂嘴,“救了达奚家的人,等于直接卷进了泼天的大祸里!但反过来……嘿嘿,这也是一张可能让你把赵家彻底掀翻的王牌!”
他挣扎着坐直身体,语气变得前所未有的严肃和……积极?
“那达奚家的丫头伤势如何?毒到哪一步了?”他急声问道,竟然透出几分关切。这绝非出于善心,而是源于他对局势的判断——一个活着的、能指证赵弘毅的达奚家小姐,价值连城!
宋伊人详细描述了达奚愉的伤势和自己初步的处理。
“胡闹!‘七星莲’和‘赤阳草’药性太烈,只能暂时压制,根除‘幽阙散’需得‘玉髓兰’的花心捣汁,辅以‘地龙干’粉末调和内服!外敷的药也不行,老子给你的金创药对付普通伤可以,那刀口淬了毒,需得用‘腐骨草’以毒攻毒,化去残毒后再生新肌!”白蘅语速极快,一连串说出数种药材和处理方法,其精妙狠辣,听得宋伊人心神震动。
这才是“鬼医”真正的实力!对各类伤势毒物的理解和应对,已臻化境!
“其中几味药,我这还有存货。”白蘅示意宋伊人从他的宝贝包袱里取出几个不同的油纸包和瓷瓶,“拿去!赶紧给她用上!务必吊住她的命!老子以后是吃香喝辣还是被挫骨扬灰,说不定还得看这达奚家丫头的脸色!”
他竟毫不吝啬地拿出了自己珍藏的药材,甚至比对自己还要大方。
宋伊人接过药材,心中了然。白蘅已将达奚愉视为一枚重要的棋子,而这枚棋子,目前掌握在她的手中。
“还有你!”白蘅又转向宋伊人,眼神锐利,“从今天起,老子教你真东西的时间加倍!不仅要学救人毒人的方子,更要学如何伪装伤势,如何下毒于无形,如何应对盘查!你卷进这种事,没点保命的本事,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他的教学欲望空前高涨,仿佛找到了一个绝佳的试验品和传承者,而宋伊人所处的危局,正是最好的催化剂。
宋伊人重重叩首:“谢师父!”
她没有停留太久,带上白蘅给的珍贵药材和新的“作业”,立刻下山。她没有直接回家,而是绕道去了听竹小筑。
达奚愉依旧昏睡着,但气息比昨夜平稳了许多。宋伊人按照白蘅所授,小心翼翼地为她清洗伤口,换上以“腐骨草”为主的新药。药性剧烈,触及伤口时,即使昏迷中,达奚愉也痛得浑身痉挛。接着,她又将“玉髓兰”花心与“地龙干”粉调和,费力地喂她服下。
做完这一切,她留下足够的清水和干粮,再次悄然离开。
当她终于拖着仿佛不属于自己的身体回到家时,已是午后。宋明轩告诉她,白天果然有郡王府的侍卫以搜查逃犯为名,在附近巷弄转悠盘问,但并未强行闯入各家。
风雨欲来。
宋伊人知道,搜捕只会越来越紧。她必须更快地提升自己,更好地隐藏达奚愉,同时,还要维持表面的平静,不能引起任何怀疑。
喂母亲吃完药后,她甚至来不及休息,就在院中开始练习白蘅新教的内容——如何用最寻常的食材和草药,调配出能让人短暂虚弱、腹泻或者呈现特定病征的药物。她练习指力,力求在与人接触的瞬间,就能将微末的药粉弹射出去。她回忆白蘅所教的穴位,模拟着银针无声刺入的角度和力度。
她的眼神专注而冰冷,仿佛不是在练习医术,而是在打磨杀人的利器。
弟弟宋明轩在一旁看着,只觉得姐姐身上的气息越来越陌生,越来越令人敬畏,也越来越令人心疼。他不知道姐姐经历了什么,但他知道,姐姐正在以一种可怕的速度蜕变着,为了这个家,在搏一条生路。
夜色再次降临。
宋伊人躺在床上,身体疲惫到了极致,却无法立刻入睡。白蘅的教导、达奚愉苍白的脸、赵致远冰冷的眼神、郡王府侍卫的火把……各种画面在她脑中交织盘旋。
她轻轻抬起手,看着自己指尖——这双原本只用来采药、捣药、缝补的手,如今却沾满了鲜血,即将沾染更多……或许还有毒药。
一股冰冷的战栗掠过脊背,但随即被更坚定的意志压下。
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路已选定,便再无回头之理。
无论是救人的药,还是杀人的毒,她都必须握紧。
直到,将所有加诸于身的屈辱和苦难,连本带利,一一奉还!
黑暗中,她的唇角勾起一丝极淡、却冰冷彻骨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