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八,傅家庄园已是一派张灯结彩的景象。大红的灯笼沿着主道一路悬挂至主宅门前,花园里的枯枝上点缀着仿真梅花,玻璃回廊挂满了金色与红色相间的流苏。佣人们忙碌地穿梭于各个厅室之间,擦拭着本就光洁如新的玻璃,摆放着应节的金桔与冬青。
这般热闹与奢华,却让张丽涵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
这是她在傅家度过的第一个春节,也是傅天融出事后的第二个春节。据下人们私下议论,去年的春节,傅家几乎没有任何庆祝,整个宅邸沉浸在一种压抑的悲恸之中。而今年,因着傅天融病情的稳定,以及张丽涵这个“冲喜”新娘带来的微妙变化,老夫人何意青拍板,必须好好过个年,一扫晦气。
“扫晦气是假,稳住人心才是真。”张丽涵一边为傅天融做着上午的肢体按摩,一边低声自语。床上的傅天融面色平静,呼吸均匀,仿佛只是沉浸在一场悠长的梦境中,对外界的喧嚣一无所知。张丽涵熟练地活动着他的关节,仔细观察着他肌肉的状态,确保没有任何萎缩的迹象。
“今天家里会来很多人,”她继续说着,声音轻柔,如同往常一样,将这倾诉当作他能够听懂的交待,“你的叔叔傅宇奇一家,还有各路旁支亲戚,都会来。奶奶希望场面热闹些,我也得出去应酬。”
她停顿片刻,指尖轻轻拂过傅天融的手腕,那里依然能感受到温热的脉搏跳动。
“我会小心观察的,特别是你叔叔一家。你放心。”她俯下身,在他耳边轻声承诺,如同立下一个郑重的誓言。
做完护理,她仔细为傅天融盖好羽绒薄被,调整好房间的温度和湿度,又检查了监控仪器的工作状态,这才转身走向衣帽间。面对一整排何意青为她添置的新衣,她略一沉吟,选了一件胭脂红色的羊绒连衣裙,款式简洁大方,既符合节日气氛,又不至于过分张扬。她将长发松松挽起,饰以一枚珍珠发卡,略施淡妆,镜中的人瞬间褪去了几分青涩,多了几分温婉与持重。
当她出现在主厅时,何意青正端坐在主位的太师椅上,与提前到来的几位旁支女眷喝茶。看见张丽涵,何意青眼中掠过一丝满意,朝她微微颔首。
“奶奶,各位婶婶好。”张丽涵走上前,得体地问候,声音不高不低,仪态从容。
“丽涵来了,”何意青温和地开口,“天融那边都安排妥当了?”
“是的,奶奶。护理刚做完,生命体征一切平稳,护士会在那边守着。”张丽涵恭敬地回答。
一位远房婶婶打量着张丽涵,笑着对何意青说:“老夫人真是好福气,天融媳妇又贤惠又能干,把天融照顾得这么好,真是傅家的功臣。”
何意青淡淡一笑,没有接话,只是对张丽涵说:“今天客人多,你帮着妍惠招呼一下女眷们。”
“我会的,奶奶。”张丽涵应下,目光转向坐在何意青下首的李妍惠。李妍惠今日穿了一件暗红色绣金旗袍,气色比前些日子好了不少,见到张丽涵,露出一个温和中带着些许依赖的笑容。
将近中午,宾客陆续抵达。傅家庄园宽阔的停车场渐渐被各式豪车填满。傅宇成和傅宇奇两兄弟作为主家,站在主宅门口迎客。傅宇成表情一贯的严肃沉稳,与客人握手寒暄时,眉宇间仍带着化不开的忧色。而傅宇奇则显得红光满面,笑声爽朗,与每一位来客都能热络地聊上几句,他身边的妻子王婉如也是一身珠光宝气,笑容恰到好处。
他们的儿子傅天豪则落在父母身后,穿着一身明显价值不菲的潮牌,头发精心打理过,耳朵上还戴着一枚钻石耳钉,正低着头不耐烦地刷着手机。
张丽涵陪着李妍惠站在内厅入口处,迎接女眷们。她脸上始终保持着恰到好处的微笑,应对得体,心思却如同高速运转的雷达,敏锐地捕捉着涌入的各类信息。
她看到傅宇奇在与一位经营建材生意的亲戚交谈时,状似无意地拍着对方的肩膀,低声耳语了几句,对方脸上立刻现出几分受宠若惊又略带为难的神色。
她听到王婉如与几位打扮入时的太太们聚在一处,高声谈笑着近期去欧洲购物的见闻,并看似随意地提及傅天豪即将进入家族旗下某个子公司“历练”的消息。
她也注意到傅天豪在放下手机后,目光在几个年轻漂亮的旁支女孩身上流转,带着一种轻浮的评估意味。
“丽涵,这位是你三堂叔公家的婶婶。”李妍惠的声音将她飘远的思绪拉回。张丽涵立刻堆起笑容,向面前一位略显富态的中年妇女问好,并接过对方递来的红包,又得体地回赠了早已准备好的礼物。
午宴设在最大的宴会厅,一共开了八桌。主桌由傅佳龙与何意青坐镇,傅宇成兄弟一家,以及几位辈分最高的亲戚作陪。张丽涵作为孙媳,按理也应坐在主桌,但她以需要随时照看傅天融为由,主动请求与几位年龄相仿的平辈坐在邻桌。这个举动赢得了何意青一个赞许的眼神——她并不希望这个过于年轻的孙媳在众多长辈面前拘谨,也不愿她成为某些别有用心之人探听消息的焦点。
而坐在邻桌,对张丽涵而言,正是一个绝佳的观察位置。
宴席开始,觥筹交错,气氛逐渐热烈。张丽涵小口吃着菜肴,大部分时间安静倾听同桌年轻人的谈话。他们的话题从最新的跑车、限量版球鞋,到海外旅游、投资风口,充满了这个阶层子弟特有的浮躁与炫耀。
期间,有几个年轻人试图与张丽涵搭话,语气中带着几分对她“替嫁”身份的好奇,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慢。张丽涵既不热情也不冷淡,回答问题时措辞谨慎,将话题引向傅天融的康复情况或者不着边际的日常,巧妙地避开了所有可能涉及敏感地带的探问。几个回合下来,那些人觉得无趣,便又将注意力转回了他们自己的圈子。
张丽涵的余光,始终没有离开主桌。
她看到傅宇奇频频向傅佳龙和何意青敬酒,说着吉祥话,逗得二老偶尔露出笑意。但当他转向傅宇成时,那笑容虽然依旧,眼神深处却少了几分温度。傅宇成的回应则始终是淡淡的,兄弟间的交流流于表面。
她注意到,当傅佳龙问起傅宇奇负责的某个外地项目时,傅宇奇的回答虽然流畅,但放在膝上的左手却不自觉地握紧了一下,虽然这个动作转瞬即逝。坐在他旁边的王婉如,立刻笑着插话,将话题引向了傅天豪的“进步”上,成功地转移了老爷子的注意力。
傅天豪在整个宴席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不停地看手机,直到傅佳龙的目光扫过他,他才收敛几分,故作认真地听着长辈说话。
酒过三巡,气氛更加活络。一些年轻人开始离席互相敬酒。傅天豪也端起了酒杯,朝着张丽涵这一桌走来。
“嫂子,”傅天豪走到张丽涵身边,脸上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亲昵笑容,“我敬你一杯。辛苦你照顾我哥了。”他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周围几桌的人听到。
张丽涵心中警铃微作,但面上依旧平静,她端起面前的果汁杯,站起身:“天豪弟弟客气了,这是我应该做的。”
傅天豪却没有立刻喝酒,而是凑近了些,压低了声音,语气带着一丝暧昧不明的意味:“嫂子,说真的,年纪轻轻守活寡,不容易。要是平时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或者闷了想找人出去玩,随时找我,我朋友多,地方熟。”
这话语里的轻浮与试探,让张丽涵胃里一阵翻涌。她握紧杯子,指尖微微发白,脸上却绽开一个无懈可击的、甚至带着几分疏离的微笑:“天豪弟弟说笑了,照顾天融就是我最大的责任和心愿,一点也不觉得闷。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她将“责任”和“心愿”稍稍加重了语气,目光清亮地直视着傅天豪。
傅天豪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恢复那副玩世不恭的样子:“哈哈,嫂子真是贤惠。那我干了,你随意。”说罢,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张丽涵微微抿了一口果汁,颔首坐下。她能感觉到周围有几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带着探究与玩味。她知道,傅天豪这番举动,既是试探,也是一种不动声色的羞辱与挑衅。他,或者他背后的人,想看看她的底线在哪里,想看她是否会失态,是否会被激怒。
她没有。她表现得像一个无可指责的、忠贞于卧病丈夫的妻子,用最得体的方式,化解了这场小小的风波。
午后,部分宾客移至偏厅喝茶、打牌,年轻一辈则有些去了娱乐室。张丽涵以需要回去查看傅天融情况为由,暂时脱身。她并没有立刻回房,而是绕道经过连接主宅与东翼副楼的玻璃回廊。
回廊僻静处,她无意中听到两个似乎是傅宇奇手下的人在低声交谈。
“……老板年前那笔款子转得急,下面处理起来麻烦得很……”
“少说两句,把事情办妥就行。春节后还有的忙呢。”
那两人很快走远,张丽涵却停在原地,心中波澜骤起。“年前的款子”、“转得急”,这会不会与她之前发现的那笔去向不明的资金有关?这看似偶然听到的只言片语,像一块小小的拼图,嵌入了她心中的疑云图景。
她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让她更加清醒。回到傅天融的房间,护士告诉她一切正常。张丽涵走到床边,看着傅天融沉睡的容颜,窗外隐约传来的喧闹更衬得房内寂静。
“今天只是开始,”她低声对他说,仿佛在汲取力量,“我听到了一些可能有用的话。傅天豪……他也忍不住来试探我了。看来,我们的沉默和隐忍,确实让他们有些坐不住了。”
她轻轻握住他的手,那温热的触感是她坚持下去的动力。
“这场春节的考验,我会顺利度过的。我们有的是时间,慢慢来。”她的声音坚定,在静谧的房间里,如同誓言,也如同信念的锚点,将她有些浮动的心,重新稳稳地定在了这片无声的战场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