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清的话音落下，大殿里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那些关于户口本、关于积蓄、关于去句容销户的叮嘱，像一把把小锤子，敲在玄子叶的心上。
他脑子一片混乱，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钱，会有的。
这句轻描淡写的话，此刻听来却像一个无法理解的谜语。
玄清看着他茫然无措的样子，那张灰败的脸上，缓缓浮现出一丝欣慰的笑意，像是终于卸下了千斤重担。
“痴儿，过来，再近一些。”
老人的声音已经变得气若游丝，仿佛随时会断掉。
玄子叶下意识地向前挪动膝盖，跪到了玄清的面前。
他抬起头，正对上师傅那双已经快要失去焦距的眼睛。
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没有对死亡的恐惧，只有对他的不舍和期望。
玄清颤巍巍地抬起右手，那只干枯得只剩下皮包骨头的手，轻轻地按在了玄子叶的天灵盖上。
手掌冰凉，没有任何温度。
玄子叶浑身一颤，一股无法言喻的悲伤瞬间淹没了他。
“师傅……”他沙哑地开口。
“嘘……”
玄清的手掌微微用力，闭上了眼睛。
就在这一刹那，玄子叶的阴阳瞳自行催动到了极致。
在他眼中，师傅的身体变了。
那具本已油尽灯枯、元气涣散的躯壳里，所有残存的、比星屑还要微弱的生命之光，突然间像是受到了某种无上意志的召唤，从四肢百骸、五脏六腑中疯狂地抽离出来。
它们汇聚向师傅的丹田，百川归海一般，凝聚成一个点。
一个璀璨到无法直视的光点。
那光芒不刺眼，反而无比的温和、纯粹，仿佛包含了天地间最本源的至理。
玄子叶知道，那是师傅燃烧了自己最后的神魂，将毕生对“道”的理解、所有的修为感悟，全部凝练而成的最后一点东西。
——真意。
“嗡！”
光点顺着师傅干枯的手臂经脉，瞬间上涌，通过他按在自己头顶的手掌，毫无保留地灌入了玄子叶的体内。
玄子叶的身体猛地一震，整个人如遭雷击。
一股无法形容的浩瀚暖流，冲进了他的四肢百骸。
那不是力量的灌输，而是一种……传承。
无数的画面，无数的感悟，在他脑海中炸开。
他看到了一个意气风发的年轻道士，在茅山之巅迎着朝阳练剑，剑光如虹。
他看到了冲天的大火，烧毁了雕梁画栋的千年道观，年轻道士跪在山门前，泪流满面，眼神却无比坚定。
他看到了战火纷飞的沙场，道士换上了军装，用生涩的枪法和敌人拼杀，用朱砂符箓在弹雨中抢救伤员。
他看到了一个个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孔倒下，玄一师叔、玄微师叔……他们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脸上都带着无悔的笑容。
他看到了战争胜利后，幸存的道士站在一片废墟上，茫然四顾，眼中是无尽的悲凉。
他看到了师傅独自一人，来到这座破败的云台观，日复一日地打扫、清修，背影孤寂得像一棵枯树。
最后，画面定格在了二十一年前的那个雪夜，师傅在观门口，从襁褓中抱起了一个冻得发紫的婴儿，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那些是师傅一生的记忆，一生的悲欢，一生的坚守。
所有的一切，此刻都化作最纯粹的道蕴，融入了玄子叶的神魂之中。
他终于明白了师傅口中的“道心”，那不是什么玄之又玄的理论，而是刻在骨子里的家国情怀，是“守山河清宁”的责任！
不知过了多久，那股暖流缓缓平息，沉淀在他的丹田深处，与他自身的微弱法力泾渭分明，却又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共鸣。
玄子叶缓缓睁开眼睛，泪水已经模糊了视线。
师傅的手，无力地从他的头顶滑落。
他体内的生机，已经彻底熄灭了。
老人靠在身后的神像底座上，脸上带着一丝解脱的安详微笑，仿佛只是睡着了。
一阵山风从殿外吹过，卷起几片落叶。
玄清的身体，在玄子叶的泪眼中，仿佛化作了点点微光，随风消散。
羽化登仙。
大殿里，只剩下师傅最后那句轻叹，还在耳边回响。
“道不可绝，你当继我志，守山河清宁……”
玄子叶呆呆地跪在那里，一动不动。
他伸出手，想要去触碰师傅的脸颊，却只摸到一片冰冷的虚空。
老头子走了。
那个每天嫌他懒、骂他笨，却又总把最大块的馒头留给他的老头子，走了。
那个嘴上说着“生死有命”，却又在生命最后一刻，为他铺好了所有路的老头子，走了。
再也没有人会在他熬出难喝的药汤时，眉头不皱地一饮而尽。
再也没有人会在他练功偷懒时，拿着拂尘追得他满山跑。
再也没有人会在这座空旷的道观里，陪他一起看日出日落。
从此，这偌大的云台山，这破败的云台观，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巨大的悲伤和孤寂，像山洪一样将他吞没。
他没有哭喊，只是跪在原地，眼泪无声地滑落，一滴一滴，砸在冰冷的地砖上。
他就这么跪着，从清晨跪到日暮。
晚霞将他孤单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直到月上中天，他才缓缓地动了一下。
他站起身，走到师傅羽化的蒲团前，郑重地、深深地磕了九个响头。
每一次叩首，额头都与冰冷的地砖发出沉闷的碰撞。
“师傅，您放心。”
“道，绝不了。”
“这山河，有我守着。”
他的声音沙哑、低沉，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
说完，他站起身，走进后殿，取来了铁锹和锄头。
按照师傅的遗愿，他要在后山那棵老松树下，为师傅建一座新坟。
夜色如水，月光清冷。
玄子叶扛着铁锹，一步步走向后山。
他的步子很慢，但很稳。
老松树下，泥土混着草根的清新气息。
玄子叶选了一个背风向阳的位置，开始动手。
一锹，一锹。
泥土被翻开，堆在一旁。
他没有动用法力，只是用最原始的力气，一下一下地挖着。
汗水很快浸湿了他的道袍，混着泪水，滴进脚下的泥土里。
这简单的体力劳动，仿佛成了他宣泄悲伤的唯一出口。
他脑海里，不断闪过和师傅相处的点点滴滴。
他想起自己刚被捡回来时，瘦得像只小猫，是师傅一口米汤一口米汤把他喂活。
他想起自己刚学走路时，摔得鼻青脸肿，是师傅用宽厚的手掌把他扶起。
他想起自己第一次学画符时，把墨汁弄得到处都是，被师傅罚抄了一百遍清静经。
……
那些被他视作平常的岁月，此刻回想起来，竟是那么的珍贵。
天快亮的时候，墓穴终于挖好了。
玄子叶又找来一块平整的木板，用随身的小刀，一笔一划地刻上了字。
先师玄清李公讳华清之墓。
徒：玄子叶，立。
没有华丽的辞藻，只有最简单的记述。
他将空荡荡的道袍和那两本户口本的复印件，小心翼翼地放进了一个小木盒里，作为衣冠冢，埋入了墓穴。
填土，垒坟。
当最后一捧土盖上时，玄子叶知道，他彻底送走了自己的师傅，也送走了那个无忧无虑的少年时代。
他跪在崭新的坟前，再次叩首。
然后，他回到了道观。
空荡荡的道观，安静得可怕。
少了师傅的咳嗽声，这里就好像失去了一切生气。
玄子叶没有休息，他点上三炷清香，插在祖师像前的香炉里。
然后，他盘腿坐在蒲团上，开始为师傅诵经祈福。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第一天，他的声音干涩嘶哑，充满了悲伤。
他一遍遍地念着，仿佛要将所有的思念都融入这经文之中。
到了晚上，他习惯性地走进厨房，想去做两个人的饭，可拿起米桶的勺子，却愣在了原地。
他默默地放下勺子，只烧了一壶开水。
第二天，他的声音平稳了许多。
诵经的间隙，他开始感受体内那缕属于师傅的“真意”。
那缕真意像一盏明灯，悬在他的识海深处，照亮了他以往修行中许多晦涩不明的地方。
以前他觉得高深莫测的道法口诀，此刻看来，竟是那么的简单明了。
他明白了，师傅留给他的，不是一步登天的力量，而是一把打开玄门正宗宝库的钥匙。
第三天，他的声音变得清朗而悠远，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回荡在空旷的大殿里。
他的心，彻底静了下来。
悲伤还在，但已经被他深深地埋在了心底，化作了前行的动力。
三日的祈福结束，玄子叶缓缓睁开眼。
窗外，旭日东升，金色的阳光穿过破旧的窗棂，洒满了整个大殿。
今天，是师傅说的黄道吉日。
玄子叶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身体。
他走到墙角，拿起了那把跟随师傅多年的旧锄头。
他的目光，落在了大殿中央，那个师傅最后羽化时坐着的蒲团上。
“师傅，您老人家可真是神机妙算，连这一步都算到了。”
玄子叶自言自语地嘀咕了一句，嘴角勾起一抹苦笑。
“要是您在下面藏的是私房钱，我可就全没收了啊。”
他深吸一口气，走上前去，弯腰搬开了那个已经磨得看不出本来颜色的蒲团。
蒲团下的青石板，布满了岁月的裂纹。
玄子叶掂了掂手里的锄头，眼神变得锐利起来。
动个工，准备准备，把道观重新修一下。
师傅的话，言犹在耳。
他举起锄头，对准了青石板的缝隙，用力地砸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