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丽第一次见到张强是在表姑妈家的客厅。2009年的春天还带着些许寒意,窗外的梧桐刚抽出嫩芽。表姑妈滔滔不绝地夸赞着张强:“不抽烟不喝酒,国企工作,踏实本分,这样的男人现在打着灯笼都难找。”
张强穿着整洁的白衬衫,说话时总是先思考片刻再开口。他给王丽倒茶时,手指修长干净,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王丽时年二十八岁,在家乡小城已算大龄未婚,父母催得紧。见面后的第三十一天,在双方家长的极力促成下,两人领了结婚证。
婚宴上,张强彬彬有礼地招待宾客,连敬酒都只以茶代酒。“我会照顾好王丽。”他向王丽的父母承诺,声音诚恳。王丽穿着租来的婚纱,看着身边的新婚丈夫,心里泛起一丝暖意和期待。
好景不长。2010年初,王丽怀孕不到三个月时,出现了先兆流产的迹象,医生嘱咐必须卧床休息。某个周六下午,婆婆来看望他们,坚持要王丽喝下她带来的“保胎偏方”——一股刺鼻的中药汤。王丽闻着就想吐,委婉地表示医生说过不要乱服药。
“医生懂什么?我们那时候都这么保胎的!”婆婆不高兴地说。
当晚,王丽向张强提起这件事,希望他能委婉地劝阻婆婆的好意。不料张强的脸色突然阴沉下来。
“你凭什么嫌弃我妈?”他猛地站起来,声音冷得像冰。
王丽愣住了,“我不是嫌弃,只是觉得应该听医生的...”
话未说完,一记耳光狠狠扇在她脸上。火辣辣的痛感让她眼前发黑,耳朵嗡嗡作响。她瘫坐在地上,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突然变得陌生的男人。
“我妈说什么你就做什么,别那么多意见!”张强吼道。
王丽情绪激动地哭了一夜,第二天早上腹部剧痛,被紧急送往医院。孩子没保住。出院后,张强表现出些许愧疚,道歉并承诺不会再犯。王丽看着空荡荡的婴儿房,告诉自己这只是一次意外,是压力太大导致的失控。
然而,这仅仅是开始。
随着时间的推移,张强的暴力行为逐渐升级。一次争吵中,他拿起烟头烫在王丽的手臂上,留下了一个永久的疤痕。王丽想过离婚,但此时她再次怀孕了。
“给孩子一个完整的家。”这个念头让她选择了忍耐。
2012年女儿小雅出生,2014年儿子小磊也来到世上。王丽把全部心思放在孩子身上,尽量避开与张强的冲突。但暴力仍在继续,从拳打脚踢到揪着她的头发往墙上撞,张强施暴的方式越来越残忍。
更可怕的是,他开始把怒气撒到孩子身上。小磊五岁时因为打翻水杯,被张强一巴掌打得耳朵出血;小雅七岁时因为数学考了八十分,被罚跪一整晚。
“妈妈,我们为什么不离开?”小雅十二岁时,偷偷问王丽。
王丽抱着女儿,眼泪往肚子里流。“妈妈没本事,找不到好工作养你们。再说,爸爸也不是总是这样...”
她撒谎了。真实的原因是,张强多次威胁,如果她敢离婚,就杀了她全家。王丽的父母年事已高,她不敢冒险。
2022年夏天的一个深夜,王丽被一股浓烈的酒气熏醒。睁开眼,看到张强醉醺醺地站在床边,眼神凶狠。
“你看什么看?”他含糊不清地吼道。
王丽下意识地想下床避开,却被张强一把按住。粗糙的手指死死掐住她的脖子,越收越紧。她拼命挣扎,缺氧的眩晕感阵阵袭来,眼前开始发黑。
“让你看不起我...让你...”张强醉醺醺地咒骂着。
王丽最后的意识是听到房门被推开,女儿小雅的尖叫声刺破夜空。
醒来时,她已经在医院。颈部脊髓受损导致她下半身永久瘫痪,余生只能在轮椅上度过。张强因故意伤害罪被逮捕,但王丽的人生已经彻底改变。
最让王丽心痛的是孩子们的变化。十五岁的小雅开始自残,手臂上布满了划痕;十三岁的小磊变得沉默寡言,无法接受母亲突然残疾的事实,成绩一落千丈。
表姑妈来看望她时,叹着气说:“早知道这样,当初就不介绍你们认识了。”
王丽没有回应。她恨自己,恨自己为了一个所谓的“完整家庭”概念,容忍了这么多年,最终却让孩子受到了更深的伤害。
秋日的阳光透过窗户洒进康复中心的房间,王丽坐在轮椅上,看着窗外飘落的树叶。小雅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一本画册。
“妈妈,看我新画的。”小雅翻开画册,上面是一幅色彩鲜艳的向日葵,“老师说向日葵总是面向阳光,不管经历过多少风雨。”
王丽握住女儿的手,注意到她手腕上的伤痕,心像被针扎一样痛。
“小雅,妈妈有件事想告诉你。”王丽深吸一口气,“我决定起诉离婚,并且要求全部监护权。”
小雅愣住了,这是她第一次听到母亲如此坚定地表达自己的决定。
“可是,爸爸他...”
“我不怕了。”王丽看着自己的腿,然后抬头直视女儿的眼睛,“残疾的只是我的身体,不是我的意志。这些天我想明白了,真正的家庭不应该是暴力和恐惧的温床。”
第二天,王丽联系了法律援助中心。接待她的是一位年轻的女律师陈雨,听完王丽的遭遇后,陈雨红着眼眶却坚定地说:“王姐,我们一定会帮你争取应有的权益。”
诉讼过程并不顺利。张强的家人多方施压,要求王丽撤诉。“男人一时冲动而已,你都这样了,离婚谁照顾你?”婆婆如此说。
但王丽没有退缩。她开始在康复中心学习如何使用轮椅,报名参加了线上课程学习平面设计。她发现,即使身体被限制在轮椅上,她的思想和双手仍然是自由的。
开庭那天,王丽自己操纵轮椅进入法庭。张强被带进来时,惊讶地看着眼前这个坐轮椅却挺直腰板的女人。他记忆中那个总是低头顺目的妻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眼神坚定的陌生人。
当法官敲下法槌,判决离婚成立并剥夺张强的监护权时,小雅在旁听席上流下了眼泪,但这一次,是解脱的泪水。
如今,王丽和孩子们租住在一间无障碍公寓里。她在网上接一些设计工作,虽然收入不高,但足以维持生计。小雅在心理医生的帮助下逐渐停止了自残,小磊也开始重新和母亲交流。
一天傍晚,小雅推着王丽在公园散步。春风拂面,樱花盛开。
“妈妈,你后悔过吗?”小雅突然问,“后悔和爸爸结婚?”
王丽看着飘落的樱花,沉默片刻:“人生没有如果。那三十一天的相识和后来的痛苦,造就了现在的我。我恨过你父亲,更恨过自己,但现在,我只想往前看。”
她拉起女儿的手,继续说:“重要的是,我们终于明白了,暴力和忍耐都不是爱的表现。你和小磊将来一定要记住这一点。”
夕阳的余晖洒在母女二人身上,拉长了她们的影子。王丽的轮椅在石子路上缓缓前行,每一步都不容易,但每一步都是向前。
她曾经以为婚姻是避风港,却发现自己卷入了一场暴风雨;曾经以为忍耐能保护孩子,却差点让他们付出生命的代价。但现在,她明白了,真正的坚强不是忍受伤害,而是有勇气切断伤害。
樱花花瓣飘落在她的膝头,柔软而轻盈。王丽轻轻拾起一片,放在掌心。生命已然残缺,但仍可盛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