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暴的余威在身后渐渐沉寂,只留下被彻底重塑的沙丘轮廓和空气中弥漫的、尚未散尽的土腥气。
离阙调息完毕,睁开眼时,眉心的幽蓝裂痕虽依旧黯淡,却稳定了许多。
他起身,玄衣拂过身下微温的沙粒,目光投向西方——那里,在沙暴肆虐之后,天空呈现出一种近乎诡异的澄澈,烈日高悬,将无垠的沙海炙烤得一片刺眼的白。
“按舆图所示,隐泉泽应在前方百里之内。”
离珩收起观阅地图的玉简,指着前方一片在热浪中扭曲波动的天际线说道。
他眼中带着一丝期待,连续遭遇骨笛牧、秘匣邪物和恐怖沙暴后,一处水源绿洲的诱惑实在太大。
离阙微微颔首,没有多言,当先迈步。这一次,栖梧裹紧了那件崭新的雪色外袍,沉默地跟在离阙身侧,只落后半步。
袍袖下,他的指节无意识地捻着衣料边缘,那清冷的霜雪气息顽固地钻入鼻腔,与戈壁的燥热形成奇异的对冲。
百里路程,在三人脚力下并不算远。离阙的“流风回雪步”愈发玄妙,足下八卦虚影(乾、兑、离…)流转不息。
不仅自身踏沙无痕,甚至隐隐牵引着周遭紊乱的地气,使得身后离珩和栖梧奔行时的阻力都小了许多。
离珩看得目眩神迷,对师尊的崇敬更深。栖梧则抿着唇,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四周被沙暴重新“梳理”过的沙地,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当一片令人心醉的翠色轮廓终于出现在地平线上时,连离阙的脚步都不由得加快了几分。
水光潋滟!大片深绿色的胡杨林在视线尽头摇曳,枝叶间仿佛流淌着翡翠般的光泽。林间隐约可见澄澈如镜的水泊,倒映着蓝天白云,甚至有水鸟的虚影在其上翩跹!
更远处,几缕淡薄的炊烟袅袅升起,勾勒出房舍的轮廓,一派宁静祥和的沙漠桃源景象!
“是绿洲!隐泉泽!”离珩忍不住惊喜出声,连日来的紧绷似乎在这一刻得到了舒缓。
然而,离阙的脚步却在距离那片“绿洲”尚有数里之遥时,骤然停住。他负手而立,玄衣在热风中纹丝不动。
清冷的眸子微微眯起,凝视着那片诱人的翠色与水光,眼底却是一片深沉的冰寒,不见半分喜色。
“师尊?”离珩也察觉到了不对劲,顺着离阙的目光望去。那绿洲…美则美矣,却总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怪异。
太安静了。没有风声穿过树叶的沙沙声,没有水鸟的鸣叫,甚至连那袅袅的炊烟,都像是凝固在画布上的笔触,毫无生气地悬浮着。
栖梧发出一声极轻的嗤笑,带着浓浓的嘲讽:“眼睛看到的,就一定是真的?”他向前走了几步,弯腰从滚烫的沙地上抓起一把沙砾,任由细沙从指缝间流泻。
他的目光没有看那片幻象般的绿洲,而是死死盯着沙粒落下的轨迹,以及沙地上被风吹拂出的、极其细微的波纹走向。
“魔宫地脉里,有种石头叫‘蜃楼石’。”
栖梧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两人耳中,“那玩意儿能吸光,扭曲光影,把死人骨头都能照出活人样。但再真的幻影…”
他猛地抬手,指向那片“绿洲”中一片随风摇曳的胡杨树叶,“也骗不过风!”
离阙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栖梧所指之处!那片树叶的摇曳幅度和频率,与此刻吹拂在三人身上的、带着燥热沙粒的戈壁风,竟…完全一致!
仿佛那不是真实的树叶在随风舞动,而是整个“绿洲”的幻象,都在被动地、同步地模仿着他们身边这阵风!
这绝不是自然形成的海市蜃楼!自然蜃景虽然虚幻,但其内部光影变幻自有其规律,与外界真实环境是相对独立的。
而眼前这片“绿洲”,它的一切动态,竟然完全同步于离阙三人身边的环境!
就像…一面巨大无比的、倒映着他们自身期望与周边环境的扭曲镜子!
“是‘镜像蜃阵’!”离阙的声音冰冷彻骨,带着一丝洞穿虚妄的了然。
“有人以莫大法力,截取地气与天光,在此地布下了一个巨大的幻阵!
阵眼便是我们心中对绿洲的渴求与对环境的感知!所见非实,乃心象之投影!”
他话音未落,双手已闪电般结印!这一次不再是防御或挪移,十指翻飞如穿花,指尖灵力流淌,瞬间在身前勾勒出一个由无数细密光线构成的、不断旋转的“破妄灵枢”!
此乃玄天宗勘破虚妄、直指本源的顶级秘术,需引动施术者自身灵台一点不昧真性,化为洞彻之光!
“灵枢照影,万幻皆空!开!”
离阙清叱一声,指尖点在“破妄灵枢”的核心!
那旋转的光枢骤然爆发出无比纯粹的、仿佛能洗涤一切尘埃的清辉,化作一道凝练的光柱,笔直地射向前方那片诱人的“绿洲”!
清辉所至,如同滚烫的烙铁按在了虚幻的画布之上!
“嗤啦——!”
令人牙酸的、如同琉璃碎裂的声响瞬间传遍戈壁!
那如翡翠般流淌的胡杨林、那澄澈如镜的水泊、那翩跹的水鸟、那袅袅的炊烟…所有美好宁静的景象,在离阙的“破妄灵枢”清辉照射下。
如同被投入石子的倒影,剧烈地扭曲、荡漾、破碎!翠色褪去,水光消散,露出下方掩盖的、令人心头发冷的真实!
哪里有什么绿洲?
清辉穿透之处,只有一片死寂的、无边无际的灰白色盐碱地!地面干裂如龟甲,寸草不生,散发着浓烈的咸腥与硫磺混合的刺鼻气味。
几株早已石化、形态狰狞扭曲的枯树如同垂死挣扎的鬼爪,刺向天空。更远处,只有连绵起伏的沙丘和嶙峋的黑色怪石,在烈日下蒸腾着扭曲视线的热浪!
整个“隐泉泽”的幻象,如同被戳破的巨大肥皂泡,在“破妄灵枢”的清辉下迅速崩塌、消散!只留下那令人绝望的盐碱荒原和蒸腾的热浪,嘲笑着他们方才的期待。
离珩倒吸一口凉气,脸色发白:“好厉害的幻阵!竟能如此完美地映射心中所想!”
若非师尊及时点破并施展“破妄灵枢”,他们一头扎进去,后果不堪设想。
栖梧脸上却没有任何意外或失望,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了然。
他根本没看那崩塌的幻象,在离阙施展“破妄灵枢”的同时,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尺子,紧紧追随着清辉光柱穿透幻象时,在下方真实盐碱地上留下的、极其短暂的光斑轨迹!
当幻象彻底消散,离阙收回“破妄灵枢”的瞬间(眉心的幽蓝裂痕因这消耗巨大的秘术又黯淡了一分),栖梧动了!
他如同发现了猎物的鹰隼,猛地冲向盐碱地边缘一片毫不起眼的、被黑色风蚀岩半掩着的区域!那里,正是刚才“破妄灵枢”清辉穿透幻象水泊核心时,在真实地面上短暂照亮的地方!
离阙和离珩的目光立刻被吸引过去。
栖梧不顾地面滚烫,蹲下身,双手飞快地扒开覆盖的浮沙和碎石。很快,一小片相对平整的灰白色岩层露了出来。
岩层表面,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灰扑扑的盐碱结晶。栖梧毫不犹豫,用指甲狠狠刮去那层硬壳!
随着盐壳剥落,岩层表面露出了其下掩盖的东西!
那不是天然岩石的纹理!
而是人工凿刻的痕迹!
线条极其古拙、粗犷,带着一种原始而苍劲的力量感,深深地嵌入岩体。
刻痕里同样填满了灰白的盐碱,但依稀能辨认出那并非文字,而是一幅由简单线条构成的…图画!
画面的主体,是数道蜿蜒曲折、如同蛇行的凹槽,从四面八方汇聚向中央一个圆形的浅坑。
而在那些代表水流的凹槽旁边,刻着许多极其微小的、形态古怪的符号——
有的像扭曲的人形跪拜,有的像抽象的鸟兽图腾,还有的…赫然是栖梧在魔宫地脉残碑和之前共鸣金驼卫残魂时见过的、属于上古巫祝的祈雨符文!
“这是…”离珩凑近细看,眼中露出惊疑,“…水脉图?还是…祭祀图?”
栖梧的手指顺着一条凹槽的走向,用力抹去覆盖的盐碱。当他的指尖触及凹槽尽头、靠近中央圆坑边缘的某处岩面时,动作猛地顿住!
那里的岩面颜色,与其他地方灰白的盐碱岩截然不同!是一种更深沉、更厚重的…墨绿色! 触手冰凉,带着一种湿润的、仿佛能沁入骨髓的水汽!
虽然只有巴掌大小,且被厚厚的盐碱壳覆盖,但这抹墨绿色,如同沙漠中的一点苔痕,顽强地昭示着生命的存在!
栖梧的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他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看向离阙和离珩,声音因激动而有些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水!真正的水脉!在这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