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星河低垂,仿佛一伸手便能撷取几颗璀璨的星子。翡翠幽谷沉入一片静谧的梦乡,只有偶尔几声悠远的虫鸣和瀑布永不停歇的轻柔白噪音,更衬得万籁俱寂。
小楼二层的卧房内,夜明珠蒙着一层薄纱,光线朦胧而温馨。不同于以往各自打坐调息,今夜,离阙和栖梧同榻而眠。
离阙平躺着,雪白的中衣纤尘不染,衬得他容颜愈发清冷如玉,阖着眼,呼吸清浅,仿佛已入睡。
栖梧则侧卧着,面向师尊,一只手支着头,另一只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极其轻柔地卷着离阙散落在枕畔的一缕银发,指尖缠绕着那冰凉柔滑的触感,久久不愿放开。
他看得痴了,目光描摹着师尊在柔和光线下显得格外柔和的眉眼、挺直的鼻梁、淡色的唇,心底那片被填满的幸福感几乎要溢出来,却又夹杂着一丝历经千辛万苦才得以触碰的不真实感。
窗外,有流星悄然划过天际,拖曳出短暂而明亮的光痕。
栖梧的心微微一动,那些被刻意深藏的前尘旧事,伴着这静谧的夜色和身旁人毫无防备的睡颜,悄然浮上心头。
他声音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试探,轻轻响起,生怕惊扰了这片安宁:
“师尊…您睡了吗?”
离阙的眼睫几不可查地颤了一下,并未睁开,只从喉间发出一声极轻的:“嗯?”示意他听见了。
得到回应,栖梧的胆子稍稍大了一些。他往离阙那边又挪近了一点点,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彼此身上清冽与温热的气息交织。
“没什么…”他先是下意识否认,随即又忍不住低声絮语起来。
“就是觉得…像做梦一样。能这样安安静静地躺在您身边,听着外面的水声,看着窗外的星星…没有厮杀,没有算计,没有那些恨不得将人撕碎的阴谋和分离…”
他的声音里浸染上回忆的苦涩与如今得偿所愿的唏嘘:
“师尊,我们这一路走来…真的太不容易了。从北境到西域,穿越万里黄沙,历经生死险关…好几次,我都以为…以为又要失去您了…”
那些惨烈的战斗、刻骨的背叛、绝望的寻找、小心翼翼的靠近…一幕幕在眼前闪过,让栖梧的心口微微发紧,缠绕着发丝的指尖也无意识地收拢了些。
离阙依旧闭着眼,但呼吸的频率似乎有了一丝细微的改变。
栖梧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并未察觉,他继续喃喃着,像是要将积压了太久的话,在这安宁的夜里,一点点掏出来:
“我还记得北境的雪,那么大,那么冷,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可只要跟在您身后,看着您的背影,就觉得再冷也值得…后来是大漠,枯燥,荒芜,除了沙子还是沙子,毒日头能把人烤干…但和师尊一起看长河落日,又觉得壮阔得不得了…”
他轻轻笑了笑,语气变得柔软而憧憬:“现在到了这里,四季如春,花开不败,湖光山色美得像画…师尊,您发现了吗?我们好像一起把世间的极致景色都看遍了…严寒,酷热,温润…若是…若是能一直这样,只有我们两个人,走下去,该多好…”
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带着无尽的眷恋和一丝微不可查的脆弱。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窗外细微的水声和虫鸣。
良久,就在栖梧以为师尊已经睡着,或者根本不想回应他这些矫情的感慨时,却听到离阙清冷的声音,在这静谧的夜里格外清晰:
“世事无常,安享当下即可。”
没有承诺,没有保证,一如既往的现实甚至有些冷酷。但栖梧却敏锐地捕捉到,这话里并没有否定他描绘的“未来”,甚至…有一丝默许的意味?
他的心瞬间又活络起来,那股压抑了太久太久的疑问,几乎是不受控制地脱口而出,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师尊…”
他撑起身子,更近地凝视着离阙在夜色中显得格外静谧的容颜,魔瞳在黑暗中闪烁着复杂而渴望的光。
“前世的您…对我,真的就…没有一点、一点点的…喜欢吗?”
这句话问得极其艰难,又带着孤注一掷的勇气。他紧紧盯着离阙的脸,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
“我们一起经历了那么多…生死与共,并肩作战…那些岁月里,您看着我时,难道…从来都只当我是您的弟子,是您手中最锋利的刀,而没有…半分其他情愫吗?”
他的声音里带着前世求而不得的委屈、不甘和深深的困惑。那是他执着追寻了两世,几乎成为心魔的执念。
离阙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
冰蓝色的眼眸在朦胧的光线下,如同最深沉的寒潭,倒映着栖梧紧张而期盼的脸。
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目光深邃,仿佛穿透了时光,看到了很久很久以前,那个同样执着、却更显青涩锐利的身影。
那段被尘封的、属于“凌墟仙尊”与“魔尊栖梧”的过往,并非全然是冰冷与杀伐。
沉默良久,久到栖梧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几乎要被失落淹没时,离阙才极轻地开口,声音低沉而缥缈,仿佛来自遥远的前世:
“并非…全是。”
四个字,轻如叹息,却如同惊雷般在栖梧耳边炸响!
他猛地瞪大眼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不是否定!师尊没有完全否定!
离阙的目光移开,望向窗外流淌的星河,似乎也在回忆着什么,语气依旧平淡,却少了几分往日的绝对冰冷:“彼时…道心坚定,以苍生为念。师徒名分,天地纲常…不容僭越。”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最终却只是淡淡道:“你…很好。只是…时机不对,立场…亦不对。”
没有明确的“喜欢”,却承认了“并非全是”冷漠,承认了他“很好”,甚至点明了是外界种种阻碍了可能。
这对于前世冰冷绝情、道心坚定的凌墟仙尊而言,已是所能给出的、最接近“动心”的答案。
栖梧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心脏疯狂跳动,巨大的、无法言喻的狂喜和酸楚同时涌上心头,冲击得他眼眶发热。
原来…原来并非全然是他一厢情愿的痴心妄想!前世的师尊,对他…也并非毫无感觉!
只是因为那些该死的天道、纲常、立场!
“师尊…”他声音哽咽,猛地俯下身,将额头轻轻抵在离阙的肩头,身体因情绪激动而微微颤抖。
“够了…有您这句话…就够了…”前世所有的委屈和不甘,仿佛都在这一刻得到了救赎和释然。
离阙身体微微一僵,似乎不习惯这般亲密的接触,但最终并没有推开他。他能感受到肩头传来的微湿热意,以及栖梧身上那毫不掩饰的、汹涌的情感。
他沉默着,任由栖梧靠着。许久,才抬起手,略显生硬地、极其轻微地,在栖梧的发顶拍了一下,如同安抚一只大型却受伤的犬科动物。
“过去之事,无需执着。”他声音恢复了一贯的清冷,却似乎带上了一丝极淡的无奈,“当下…便好。”
栖梧抬起头,眼睛红红的,却亮得惊人,脸上带着傻乎乎却又无比满足的笑容:“嗯!不想了!再也不想了!现在好,现在最好!”
他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整个人都轻松明亮起来,“师尊,我们现在很好,以后会更好!”
离阙看着他这副模样,冰蓝色的眼眸中似乎极快地掠过一丝极浅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和。他重新阖上眼,淡淡道:“嗯。睡吧。”
“哎!”栖梧响亮地应了一声,心满意足地重新躺好,这次却大胆地伸出手,小心翼翼地环住了离阙的腰,将脸贴近他的后背,贪婪地呼吸着那清冷熟悉的气息。
离阙身体又是一僵,但最终,只是极轻地叹了口气,并未挣脱。
窗外,星河静谧流淌,晚风温柔,桃花瓣悄然飘落。
一夜无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