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在凌墟峰顶仿佛凝固了，又仿佛在加速流逝。
冰洞依旧是那个冰洞，寒冷彻骨，却再也冻不住那颗早已千疮百孔、日夜泣血的心。
离阙彻底将自己封闭了起来。
宗门事务已完全交由几位长老处理，若非天塌地陷，无人敢再踏足凌墟峰半步。
峰顶终日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比万年玄冰更令人窒息的死寂与哀伤。
栖梧的魂体日复一日地跟随着他，看着他在这无尽的绝望中沉沦，却连触碰他、安慰他都做不到，这种无力感几乎要将他也逼疯。
然而，凌墟峰外的世界，并未因他的封闭与痛苦而有丝毫停滞。
栖梧“伏诛”的消息早已传遍天下，苍生额手称庆，赞美离阙仙尊大义灭亲、护佑苍生之功德。
香火愿力如海潮般涌向凌墟峰，却被他悉数隔绝在外，那每一份感激，都如同最锋利的刀刃，反复切割着他早已破碎的神魂。
但很快，流言开始滋生、发酵、变质。
“听说那魔尊栖梧，是离阙仙尊一手教养出来的…”
“是啊，徒弟成了灭世魔头，师尊难道就全然无辜？”
“若非仙尊管教不力，岂容魔头坐大，酿成如此浩劫？”
“我看…说不定是师徒反目，仙尊借苍生之名清理门户呢？”
“他如今闭关不出，是心虚了吧？！”
愚昧与恶意在劫后余生的恐慌中迅速蔓延。
曾经的敬仰与感激，在猜忌与恐惧的催化下，迅速蜕变成怨怼与质疑。
人们需要一个宣泄痛苦的出口，他们只会挥刀向更弱者。
而那个亲手拯救了他们、却也因此失去了最重要之人的仙尊，成了最完美的靶子。
终于，一场精心策划的、裹挟着“民意”的逼宫，在别有用心者的煽动下，上演了。
数以万计的修士与凡人，浩浩荡荡地聚集在凌墟峰下，不再是祈求，而是怒吼与质问。
他们要求离阙给出“交代”，要求他为“教养魔头”之罪负责，甚至有人叫嚣着让他“自废修为，以谢天下”！
璇玑子等人极力弹压，却根本无法阻止汹涌的人潮。
无数污言秽语、恶毒诅咒，如同毒箭般射向峰顶。
冰洞内，离阙对外界的喧嚣充耳不闻，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直到——
数道极其隐蔽、淬炼着剧毒与破法咒文的暗箭，混在人群的呐喊声中，悄无声息地穿透了他布下的层层隔绝禁制，直射冰洞深处！
那并非能致命的力量，却恶毒至极，旨在亵渎，旨在羞辱！
离阙甚至没有抬眼，周身自动护体的仙光便将那几支暗箭震碎成齑粉。
然而，紧接着，更多的东西被扔了上来——
不是武器，而是腐烂的菜叶、腥臭的污血、甚至是刻着恶毒诅咒的牌位！
它们砸在冰洞入口，污秽流淌，恶臭弥漫。
“滚出来！魔头之师！” “枉我们尊你敬你！你徒弟害死我全家！” “偿命！为你徒弟偿命！”
疯狂的呐喊声中，夹杂着孩童被煽动后稚嫩却尖锐的哭骂。
离阙的身体终于僵硬了。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冰蓝色的眼眸透过洞口的污秽，望向山下那黑压压的、疯狂的人群。
那里面，有他曾经从魔物爪下救出的妇人，有他赐药治愈过的老者，有他曾微笑着摸过头的孩童…
此刻，他们的脸上只剩下扭曲的仇恨与疯狂的指控。
栖梧的魂体发出无声的咆哮，恨不得立刻冲下去将那些忘恩负义之徒撕碎！
可他什么也做不了！
就在这时，人群中，一个被他从洪水中亲手救起、曾跪地叩谢他再生之恩的青年男子。脸上带着一种被狂热裹挟的扭曲表情，猛地举起一把匕首——
那匕首上缭绕着不祥的血光，显然被施加了某种极其恶毒的、针对神魂的诅咒！
“为你徒弟赎罪吧！”
“不是他，我又怎会失去我最爱的母亲！”
青年嘶吼着，用尽全身力气，将匕首掷向冰洞！
这一掷，汇聚了无数人的“怨念”与“恶意”，竟然短暂地突破了仙光防护！
离阙完全可以轻易躲开，或者将其湮灭。
但他没有。
他只是怔怔地看着那把承载着滔天恶意与背叛的匕首，看着那张熟悉却又无比陌生的、写满仇恨的脸。
仿佛…看到了栖梧被推上焚仙台时，台下那些欢呼的、冷漠的、仇恨的面孔。
一模一样。
“噗嗤——”
匕首精准地刺入了他的肩胛，并不深，但那附着的恶毒诅咒瞬间爆发，如同亿万根毒针扎入他的神魂！
带来的痛苦远胜肉体创伤万倍！
紧接着，是第二把，第三把…来自不同方向，来自他曾守护过的苍生！
将魔尊带来的伤害，一字一句，一刀一剑，全部回馈到离阙的心口。
并非致命伤，却刀刀刻骨，刃刃诛心！
他踉跄了一下，低头看着身上迅速晕开的血花和缭绕的黑色诅咒之气。
又缓缓抬头，看向山下依旧在疯狂叫嚣、甚至因为“命中”而露出扭曲快意的人群。
没有愤怒，没有反击。
冰蓝色的眼眸中，最后一丝光亮，彻底熄灭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仿佛能将整个宇宙都冻结的…虚无与死寂。
原来…这就是他付出一切、甚至牺牲了栖梧所要守护的苍生。
原来…这就是栖梧最后看到的…世界。
他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沙哑破碎，带着无尽的荒凉与自嘲。
肩膀上的伤口还在流血，诅咒仍在侵蚀，他却仿佛感觉不到任何疼痛了。
所有的挣扎，所有的坚持，所有的痛苦与牺牲…
在这一刻，变成了一个无比苍白、无比可笑的笑话。
他缓缓转身，不再看山下那些面孔，一步步走回冰洞深处。
每一步，都仿佛踩在碎裂的心渣之上。
世界，在他身后彻底安静了。
不是因为他隔绝了声音，而是因为他…彻底关闭了对外界的感知。
从此，他活着的世界，只剩下他和那个虚幻的栖梧。
他开始厌恶一切。
厌恶阳光。
冰洞的入口被他用强大的禁术彻底封死，只余夜明珠冰冷的光辉，映照着他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和那双空洞无物的冰蓝色眼眸。
他似乎觉得，那世间温暖的光亮，是一种讽刺，是一种他再也不配拥有的东西。
厌恶声音。
无论是洞外的风声、雪落声，还是遥远山下可能存在的任何声响，都会让他骤然蹙眉，眼中掠过极致的烦躁与痛苦。
仿佛任何一丝声响，都会惊扰他脑海中那个虚幻的、一触即碎的身影。
他开始长期维持着隔音的结界，将自己彻底埋葬在绝对寂静的坟墓里。
最甚的是厌恶他自己。
厌恶这双曾相信天命、守护苍生的眼睛，厌恶这双曾亲手…推开栖梧的手。
他不再整理仪容，雪白的长发随意披散，沾染了尘埃与干涸的血迹也毫不在意。
那曾经纤尘不染的道袍，如今变得褶皱、黯淡，甚至带着酒气——
他不知从何处寻来了凡间最劣质的、灼喉的烈酒，开始酗酒。
栖梧的魂体痛苦地看着他蜷缩在寒玉床的角落，抱着那支青玉发簪，一遍遍机械地擦拭着，眼神空茫，口中反复喃喃着破碎的字句：
“冷…疼…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看着他突然暴怒，将璇玑子小心翼翼送来的丹药全部扫落在地，用脚碾碎，仿佛那不是救命的良药，而是穿肠的毒药。
对着空荡的冰壁嘶吼，声音沙哑破碎：“滚！都滚！我不需要…我不配…！”
看着他在冰冷的地面上，用指甲一遍遍刻着“栖梧”两个字，刻得指尖血肉模糊。
直到那名字被鲜血染红、模糊不清，然后又像疯了一样用手去擦，仿佛想擦掉这刻骨铭心的罪证，却只是将血迹涂抹得更加狼藉。
“为什么…为什么死的不是我…”
他伏在冰冷的地上，肩胛骨剧烈地颤抖着，发出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哀鸣，泪水混合着血污，砸落在冰面上，却瞬间冻结成红色的冰晶。
最让栖梧魂体震颤的一次，是离阙对着冰壁上模糊的倒影，看到了自己那双冰蓝色的、死气沉沉的眼睛。
他猛地僵住，如同被惊雷劈中，随即发出凄厉的尖叫，疯狂地用手去抠挖自己的眼睛，指甲瞬间在眼周留下骇人的血痕！
“这双眼看了天命！看了苍生！唯独没有看他！没有在他最痛的时候看他！挖掉！挖掉它们！”
鲜血从他指缝间涌出，染红了他苍白的脸颊和散乱的白发，模样恐怖而癫狂。
就在指甲几乎要刺入眼球的前一刻，他猛地停了下来。
因为他眼前的冰壁倒影中，仿佛又出现了那个少年的幻影。
少年看着他，眼中不再是恨意，而是带着哭腔的、熟悉的依赖和心疼：
“师尊…不要…师尊疼…”
离阙的动作僵住了，疯狂的神色一点点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茫然的、孩童般的无措。
他缓缓放下鲜血淋漓的手，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去触摸冰壁上那虚幻的倒影。
“栖梧…？”他声音轻得如同耳语，带着极致的卑微与祈求。
“你回来了？你不恨师尊了是不是？师尊错了…师尊真的知道错了…”
自此之后，他更加频繁地对着冰壁、对着水面、甚至对着任何能反光的东西说话。
那双冰蓝色的眼眸，时而清明，时而混沌，但无论是哪种状态，深处都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痛苦与自我厌弃。
他彻底活在了一个只有他和那个虚幻少年的世界里。
对外界，对整个尘世，他只剩下冰冷的、刻骨的厌恶。
他曾为苍生负了栖梧。
而苍生，回报他以匕首与诅咒。
这尘世，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
他有时会突然冲出洞府，站在凌墟峰之巅，俯视着山下云雾缭绕、炊烟袅袅的众生万象。
那双染过自己鲜血也染过苍生诅咒的冰蓝色眼眸中，不再是悲悯，而是一种近乎魔性的、毁灭一切的冰冷与漠然。
“都在…”他低声呢喃，唇角勾起一个扭曲的、令人不寒而栗的弧度，“活得很好…”
可是，他的少年呢？他的栖梧呢？化为了飞灰，连一丝魂魄都寻不回了…
凭什么？
凭什么？！
滔天的怨愤与毁灭欲在他死寂的心湖中翻腾，却又在下一刻被更深的无力与绝望吞噬。
他甚至懒得去毁灭什么，只是觉得无比厌倦，无比恶心。
他缓缓抬手，凌墟峰周围百里，骤然飘起了黑色的雪。
那雪花带着彻骨的寒意与死寂，所落之处，草木瞬间枯萎，生机断绝。
并非刻意为之，只是他极致的悲痛、厌世与被背叛后的死心，已能无形中影响天地法则。
他漠然地看着那片死寂蔓延，眼中无悲无喜。
最终，他还是转身，回到了那个冰冷的、埋葬了他所有希望与痛苦的洞穴。
仿佛只有在那里，在自我构建的、有着虚幻少年的世界里，他才能得到片刻虚假的、饮鸩止渴般的“安宁”。
栖梧的魂体跟随着他，看着师尊从云端跌落，被苍生背弃，捅刀。
最终在心碎与背叛中彻底封闭自我，沦为如今这般厌世疯魔的模样，那颗早已不会跳动的心（魂体状态）却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剧痛与毁灭一切的愤怒。
他宁愿师尊恨他，怨他，甚至忘记他。
也不要看到他如此痛苦地、一遍遍地自我凌迟，活在永无止境的悔恨、绝望与背叛里。
“师尊…不是你的错…不是啊…”魂体发出无声的哭泣，透明的“泪水”却无法滴落。
时空的裂缝依旧存在，将他困在这片前世的绝望里，眼睁睁看着他最爱的人，在失去他与被众生背叛的双重打击下，身心俱碎，化为灰烬。
尘寰皆烬色，唯余彻骨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