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深宅大院,下人的前程,很多时候就系于主子的一念之间,系于下人能否将交代下来的事情办得妥帖。
“必须得尽快做出来,还要做得好。”
碧桃暗暗攥紧了拳头,眼中闪过一丝决然。
她估算了一下,这般精细的活计,即便是她这样熟手,从裁剪到缝制、镶边,至少也需要三天三夜不眠不休,方能赶工完成。
这期间,难免要熬更守夜,拼尽全力。
想到这里,她不再耽搁,转身便去了锦瑟院的小厨房,匆匆寻了两个冷馒头,就着凉水胡乱填了填肚子,便又折回房中。
她将平日里做针线用的簸箩找出来,检查了各色丝线、顶针、剪刀、熨铫等物是否齐备,然后坐在窗下的绣墩上,铺开那匹艾绿色的料子。
她需要先根据尺寸,在布料上细细画出裁剪的线稿。
阳光透过窗纸,变得柔和而静谧,映照在她专注的侧脸上。
纤细的手指握着画粉,沿着软尺的边缘,在光滑的绸缎上留下痕迹。
时间在指尖悄然流逝。
不知不觉,窗外天色已近黄昏,廊下传来了小丫鬟们走动和低声交谈的声响,是晚膳时分了。
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红梅端着食盘走了进来,圆圆的脸上带着憨实的笑容。
“碧桃阿姊,你果然在房里!晚膳时辰到了,我看你没来,就帮你把饭食领回来了。”
她将食盘放在桌上,好奇地凑过来。
“呀,这就开始做了?这料子颜色真好看,是给三少爷的吧?”
碧桃抬起头,揉了揉有些发酸的脖颈,对红梅露出一个感激的笑容。
“多谢你,红梅。正是呢,夫人交代的差事,不敢耽搁,想着尽快赶出来。”
红梅看着摊开在桌上已初具轮廓的衣料,咋舌道。
“这可得费不少功夫呢!阿姊你又要伺候夫人,又要做这个,怕是连觉都没得睡了。”
“无妨。”
碧桃摇摇头,语气平静。
“熬几夜罢了,撑得住。只是这几日,怕是要多劳你分担些夫人房里的琐碎事务了。”
“阿姊说的哪里话。”
红梅忙道。
“咱们姐妹间互相帮衬是应该的。你有要紧事忙,那些洒扫、传话的活儿就交给我,你放心便是。”
她顿了顿,又压低声音。
“就是碧莲阿姊那边,怕是又要说道了。”
话音未落,就听门外传来一声清晰的冷哼。
碧莲端着水盆,慢悠悠地踱了进来,目光如刀子般在碧桃和那摊开的衣料上扫过,最后落在红梅端来的食盘上,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
“哟,真是好大的架子,如今连晚膳都要人送到房里来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家的小姐在绣楼里赶嫁妆呢!”
她将水盆重重地放在架子上,溅出几滴水花。
“红梅,你这憨丫头,人家如今是夫人跟前的红人,自有前程要奔,你上赶着献什么殷勤?小心热脸贴了冷屁股!”
红梅被她说得脸色一红,讷讷地不知如何接话。
碧桃握着画粉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有些发白,但她没有立刻反驳,只是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向碧莲。
“碧莲你误会了。是我请红梅妹妹帮忙带饭食回来,只因夫人交代的差事紧急,我想着抓紧时间赶工,并非有意怠慢规矩。若姐姐觉得不妥,我这就去厨房用饭便是。”
“急?”
碧莲嗤笑一声,走到自己床边坐下,拿起梳子慢条斯理地梳理着长发,眼神却斜睨着碧桃。
“夫人几时催你了?我看是你自己急着显摆能耐,好去夫人面前讨巧卖乖吧?不过是做身衣裳,也值得这般如临大敌,熬更守夜地做戏给谁看?”
这话已是十分刻薄。
碧桃胸口微微起伏,一股郁气堵在心口。
她知道碧莲是故意找茬,因着夫人将这份差事交给她而不忿。
“姐姐此言差矣。”
碧桃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
“三少爷的衣衫,关乎府邸体面,夫人既交代下来,奴婢自当尽心尽力,力求完美,岂能因无人催促便敷衍了事?早日完成,也是本分。至于显摆、做戏,姐姐实在是想多了,碧桃从未有此心。”
“没有此心?”
碧莲放下梳子,站起身,走到碧桃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语气愈发尖酸。
“我看你心思多得很!打量着谁不知道呢?先是借着由头往二少爷院里跑,惹得二少爷莫名发火;如今又攀上了静思斋那位……碧桃,你可真是好本事,这府里的少爷们,倒让你惦记了个遍!”
“你!”
碧桃猛地站起身,脸颊因愤怒和羞辱瞬间涨得通红,声音也带上了颤抖。
“碧莲!你休要血口喷人!我何时惦记少爷们了?去二少爷院是送份例,去静思斋是奉夫人之命!你怎能如此污人清白!”
“清白?”
碧莲冷笑。
“这深宅大院里,丫鬟的清白值几个钱?你若真安分,为何二少爷昨日独独问起你?为何三少爷那般不近人情的主,偏偏允了你量体裁衣?红梅,你来说说,这世上哪有那么巧的事?”
红梅被卷入战火,吓得连连摆手。
“我…我不知道…碧莲阿姊,你别说了,碧桃阿姊不是那样的人…”
“是不是那样的人,她自己心里清楚!”
碧莲不依不饶,目光如针般刺向碧桃。
“我告诉你碧桃,别以为得了夫人几句夸赞,赏了两匹料子,就忘了自己是谁!丫鬟就是丫鬟,妄想攀高枝,小心摔得粉身碎骨!夫人眼里,可容不下沙子!”
碧桃气得浑身发抖。
她知道,此刻若示弱,只会让碧莲更加得意,尤其是这些话,若是传开了,即便她没有安那份心,传到夫人耳里也会变味。
这是关乎她在府上生存的。
她不能任由她说去了。
碧桃死死咬着下唇,直到口中尝到一丝腥甜。
“我碧桃行事,对得起天地良心,对得起夫人恩典!”
她一字一顿,声音虽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
“姐姐若有证据,大可去夫人面前分说。若无证据,还请慎言,莫要因一己私心,毁了姐妹情分,也……污了姐姐自己的口德!”
“你!”
这次轮到碧莲被噎得说不出话,她没料到平日里看似柔顺的碧桃,竟也有如此牙尖嘴利的一面。
她气得胸口起伏,指着碧桃。
“好,好!我倒要看看,你能得意到几时!咱们走着瞧!”
说罢,愤然转身,重重地摔门而出。
屋内陷入一片死寂。
红梅手足无措地看着碧桃,小声道。
“阿姊,你别往心里去,碧莲姐姐她…她可能就是心情不好。”
碧桃缓缓坐回绣墩上,好似被抽干了所有力气。
她闭上眼,将涌上来的愤懑强行逼了回去。
良久,她才睁开眼,对红梅挤出一个疲惫的笑容。
“我没事。红梅,谢谢你。天色不早了,你也早些洗漱歇息吧,我还要再忙一会儿。”
红梅担忧地看着她。
“阿姊,你也别太累了,身子要紧。”
“我知道。”
碧桃点点头。
红梅这才一步三回头地出去了,拿了盆就轻轻带上了房门。
房间里只剩下碧桃一人,以及那盏跳跃着昏黄光晕的油灯。
窗外,夜色渐浓,偶尔传来几声夏虫的鸣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