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其实早就注意到她孤零零地站在那儿，被那些若有若无的目光包围着，像只误入鹤群的小雀，不知所措。
那一瞬间，他心里莫名地就窜起一股火气，说不清是气那些打量她的人，还是气她不懂得保护自己。
等他反应过来时，已经走过去，甚至……抓住了她的手腕。
现在回想起来，掌心那细腻温软的触感似乎还在，让他心跳失序，浑身都不对劲起来。
碧桃看着他泛红的侧脸，忽然觉得这位脾气暴躁的二少爷，此刻别扭的样子，竟有几分……可爱？
这个念头让她自己都吓了一跳，连忙压下。
两人之间陷入一种微妙的沉默。
只有风吹过竹叶的沙沙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笑语声。
过了一会儿，薛允琛又转回身，努力摆出平日那副倨傲的模样，目光却不太敢直视碧桃。
“咳……既然跟过来了，也别傻站着。那边有投壶，本少爷带你去见识见识。”
他指了指敞轩另一头空着的投壶场地。
碧桃连忙摇头。
“奴婢不会这个……”
“不会才要学！笨！”
薛允琛像是找到了理由，语气又理直气壮起来。
“整日里就知道学规矩、做针线，闷也闷死了！过来，本少爷教你！”
说着，他率先朝投壶那边走去。
碧桃犹豫了一下，还是跟了上去。
投壶用的矢和壶都已备好。
薛允琛拿起一支矢，在手里掂了掂，侧头看碧桃，下巴微扬。
“看好了，蠢桃子。手腕要稳，眼睛看准壶口，力道要恰到好处……”
他边说，边做了一个标准的投掷动作，手腕一抖，那支矢便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哐啷”一声，精准地落入了不远处的铜壶之中。
“看到没？”他有些得意地挑眉。
碧桃看着他流畅的动作和脸上那少年气的炫耀神色，心中那点不安渐渐散去。
她点了点头，小声道。
“看到了。”
“你来试试。”薛允琛将一支矢递给她，自己抱臂站到一旁。
碧桃接过那支光滑的竹矢，学着薛允琛的样子，瞄准壶口，用力一掷。
那矢轻飘飘地飞了出去，离壶口还差着老远，“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薛允琛立刻毫不客气地嗤笑出声。
“哈哈！果然是个蠢桃子！笨手笨脚的！”
他笑得眉眼弯起，那份张扬肆意，在初夏的阳光里，显得格外耀眼。
碧桃脸颊微红，有些不服气，又有些懊恼。
“手腕！说了手腕要稳！你那是扔石头呢？”
薛允琛一边笑，一边走上前，似乎想亲自示范，但走到她身边，看着她纤细的手腕和那带着点倔强抿起的唇，动作又顿住了。
他有些不自然地别开眼，只用语言指导。
“再来一次！集中精神！”
碧桃深吸一口气，再次拿起一支矢，回忆着他刚才的动作，更加专注地瞄准，手腕用力。
这一次，矢尖擦着壶口边缘飞了过去，虽未入壶，却比刚才近了许多。
“啧，有进步。”薛允琛点评道，语气里带着点他自己都没察觉的缓和。
就这样，一个教，一个学，虽然一个嘴上不饶人，一个沉默寡言，但在这僻静的小敞轩里，气氛却奇异地和谐起来。
碧桃又试了几次，虽未能投中，但一次比一次接近。
她原本紧绷的心弦，在这专注的投掷间渐渐放松下来。
又一次失手后，她看着那支擦着壶耳落地的矢，忽然想起方才薛允琛拉着她离开时，那几个偷眼看他的别家小姐，以及他当时的烦躁。
她停下动作，转过头，看向正抱臂而立，嘴角还噙着一丝看好戏笑意的薛允琛，鬼使神差地轻声开口。
“二少爷方才……其实也很苦恼吧？”
薛允琛脸上的笑意一僵。
“……什么？”
碧桃抿了抿唇，眼底掠过一丝了然，声音依旧轻轻的，却带着点笃定。
“奴婢方才瞧见了，好几位府上的小姐，都瞧着二少爷出神呢。二少爷却像是……有些不自在，这才拉了奴婢来做幌子，躲清静的吧？”
心思被猝然点破，薛允琛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俊脸“唰”地一下红透，连耳根都烧了起来。
他猛地站直身体，又羞又恼，指着碧桃，几乎是气急败坏。
“好你个蠢桃子！真真是皮痒了！竟敢妄议主子！编排起我来了？看我不收拾你！”
说着，他也顾不上什么投壶了，作势就要上前去捉弄她，伸手便要去扯她鬓边那朵碍眼的粉绢花。
碧桃见他恼羞成怒扑过来，吓了一跳，方才那点因猜中他心思而生出的得意瞬间化为惊慌。
她“哎呀”一声轻呼，提着裙摆，转身便跑。
“你还敢跑！”
薛允琛哪里肯放过她，立刻追了上去。
这小敞轩本就不大，碧桃慌不择路，绕着摆放投壶的案几和旁边的石凳跑。
她身形灵巧，薛允琛一时竟也没能立刻抓住她。
两人一个跑，一个追，衣袂翻飞，带起微风。
碧桃因着方才投壶的专注，又加上这一阵奔跑，气息早已不匀，脸颊绯红如同涂了上好的胭脂。
额间沁出了细密的汗珠，在午后明媚的阳光下闪烁着晶莹的光泽。
她平日里总是低眉顺眼，谨小慎微，何曾有过这般鲜活灵动的模样？
此刻被他追得急了，又因自己先前说中了他心事而莫名有些小小的得意，那笑容便不受控制地绽放在脸上，竟是前所未有的明艳与灿烂。
薛允琛追在她身后，脚步不自觉地慢了下来，心头那股被拆穿的羞恼也被这生动的画面冲淡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让他有些无措的情绪在胸腔里鼓噪。
“你……你给我站住！”
他语气依旧凶巴巴，却少了几分底气。
碧桃哪里肯听，见他速度慢下来，自己也扶着旁边的一根廊柱微微喘息，却还是忍不住回头笑着求饶。
“二少爷饶了奴婢吧，奴婢再不敢胡说了！”
她气息微喘，胸脯轻轻起伏，笑容却像挣脱了云层束缚的阳光，毫无阴霾地洒满开来，与这夏日庭院里的勃勃生机融为了一体。
……
而此刻，在不远处连接水榭与花园主径的一条抄手游廊下，谢明渊正陪着两位自京城来的世交子弟缓步而行，向他们介绍着园中景致。
他的目光原本随意地掠过庭院，却在不经意间，定格在了那僻静小敞轩里追逐嬉闹的两人身上。
他的脚步顿了一下。
那位薛知府家的二少爷，他是有点印象的，性情跳脱，不喜文墨爱枪棒。
而那个正在奔跑、笑靥如花的少女……
谢明渊的目光精准地落在了碧桃身上。
是那个丫鬟。
锦华堂里，祖母盛赞、薛夫人称为“半个女儿”的那个碧桃。
此刻的她，与之前在锦华堂所见判若两人。
那时她低眉顺眼，沉静得如同一株依附在薛夫人身后的藤蔓，虽清秀，却无甚色彩。
而此刻，她却在奔跑，在笑，气息微喘，脸颊绯红，额发被汗水濡湿贴在光洁的额角，那双眼睛亮得惊人，里面盛满了鲜活灵动的光，带着一丝……未被完全驯服的生机？
那毫无顾忌的笑容，在这精心雕琢的庭院里，硬生生撕开了一道口子，透进来一股截然不同的风。
谢明渊平静无波的眸子里，极快地掠过一丝的亮光。
“明渊兄，在看什么？”
旁边一位穿着宝蓝色直裰的公子见他驻足，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也只看到两个薛府的下人似乎在玩闹，并无什么稀奇。
谢明渊收回目光，神色恢复了一贯的温润，淡淡道。
“无事。只是瞧见那边一株石榴花开得正好，倒是应景。我们往前走吧，前头荷塘的景致更佳。”
他引着友人继续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