帅台之下的欢呼声，如同翻涌的怒潮。
李峥手中的那张薄薄麻纸，却重若千钧。
他的笑容缓缓收敛，那双始终平静的眸子里，第一次，透出一丝真正的凝重。
身旁的将领们也察觉到了气氛的变化，狂热的喧嚣渐渐平息，一道道疑惑的目光，重新汇聚到李峥身上。
李峥没有说话。
他只是将那份密报，递给了身旁的张辽。
张辽疑惑地接过，低头看去。
“曹操逃回许都。”
“其入宫面圣，声称遭叛将刘备背刺，以致大败。天子感其忠勇，下诏斥责李峥为‘国贼’，号召天下诸侯，组成‘勤王联军’，共讨国贼！”
“另，有两路信使，已分别星夜赶赴荆州与江东。”
张辽的瞳孔，猛地一缩。
一股寒意，从他的脚底，直冲天灵盖。
“这……”
他拿着那张麻纸，只觉得自己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在场的所有将领，都听到了他的低语。
刚刚还因巨大胜利而狂喜的众人，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
他们不是傻子。
他们瞬间就明白了这份密报背后，那令人不寒而栗的含义。
曹操，输掉了战争。
但他，却在输掉战争的瞬间，开辟了另一个战场！
一个比刀兵相见，更加凶险，更加棘手的战场！
他将这场两个诸侯之间的争霸，偷换概念，变成了“汉室忠臣”与“篡汉国贼”之间的生死搏杀！
他把自己，放在了“大义”那一边。
而把李峥，钉在了“不义”的耻辱柱上！
“好一个曹操！”
沮授从人群中走出，他从张辽手中拿过密报，看完之后，那张素来沉稳的脸上，也满是惊叹与忌惮。
“军事上惨败至此，竟能在瞬息之间，完成如此凌厉的政治反击！此人，当真不愧是一代枭雄！”
“他这是要裹挟整个天下，来与我们为敌！”
“荆州刘表，江东孙策……此二人若当真听信了他的鬼话，出兵北上，我军将腹背受敌，陷入两线作战的绝境！”
“无耻！明明是他先挑起战争，如今战败，却反咬一口！”
将领们议论纷纷，刚刚的喜悦，早已被一种名为“愤怒”与“棘手”的情绪所取代。
所有人都看向了李峥。
等待着他的决断。
李峥的目光，从一张张或愤怒，或凝重的脸上扫过。
他缓缓抬起手。
议论声，再次平息。
“我之前说过。”
李峥的声音，平静而有力，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
“一个丢掉了军队，丢掉了地盘，只剩下天子这张牌的曹操，比一个死掉的曹操，对我们更有用。”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他以为他打出的是一张王牌。”
“但他不知道，这张牌，从他打出来的那一刻起，就已经不再属于他了。”
“他帮我们，撬开了那扇我们一直想进，却找不到钥匙的大门。”
李峥的目光，投向了西南方。
那里，是许都。
是汉室最后的法统所在。
“传我命令！”
他的声音，陡然变得锐利无比，如同出鞘的利剑。
“全军休整一日！”
“一日之后，兵锋所向——”
他一字一句，清晰地吐出了那两个足以让天下震动的字。
“许都！”
* * *
许都的城门，在一阵令人牙酸的“吱嘎”声中，缓缓打开。
一支不足百人的队伍，狼狈不堪地，从城外涌了进来。
他们衣甲不整，浑身血污，许多人甚至连兵器都没有。
为首一人，更是发髻散乱，面如金纸，被人死死地搀扶在马上，仿佛随时都会坠落。
守城的军官，看清了那人的脸。
他手中的长戟，“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他的嘴巴张得老大，眼中，满是惊骇与难以置信。
“丞……丞相？”
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瞬间传遍了整座许都。
丞相败了！
三十万大军，一夜之间，全军覆没！
曹操仅以百骑，仓皇逃回！
恐慌，如同瘟疫，在许都的每一个角落，疯狂蔓延。
无数的官员，士族，在听到这个消息的瞬间，第一个念头，不是为主分忧，而是立刻收拾金银细软，准备跑路。
整座都城，人心惶惶，风雨飘摇。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
曹操没有回家。
他甚至没有去处理自己那深可见骨的伤口。
他拖着那副残破不堪的身躯，在许褚和一众亲卫的护卫下，径直冲向了那座象征着大汉最高权力的，皇宫。
宫门前，闻讯赶来的荀彧、程昱等人，看着曹操那副凄惨的模样，一个个面如死灰。
荀彧嘴唇颤抖，上前一步，声音嘶哑。
“主公……”
曹操却仿佛没有看到他们。
他推开上前搀扶的亲卫，一步一步，踏上了通往大殿的白玉阶。
他每走一步，都在那光洁的石阶上，留下一个鲜红的、触目惊心的血脚印。
大殿之内，百官早已齐聚。
他们交头接耳，脸上写满了惊惶与不安。
龙椅之上，年轻的汉献帝刘协，更是坐立难安，那双握着玉玺的手，因为紧张，而指节泛白。
就在这时。
殿门，被猛地推开。
一个浑身浴血，如同从地狱里爬出来的身影，出现在了门口。
大殿之内，瞬间，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被眼前这副景象，惊得说不出话来。
曹操，就这么拖着一条还在流血的腿，一步一步，走进了大殿中央。
他没有看那些惊恐的官员。
他的目光，直视着龙椅上那个同样惊恐的，年轻的天子。
“噗通。”
曹操在距离龙椅十步之遥的地方，猛地单膝跪地。
他低下那颗曾经无比高傲的头颅，用一种悲愤交加，忠勇无比的语气，发出了如同杜鹃啼血般的嘶吼。
“臣，护驾来迟，罪该万死！”
他的声音，回荡在死寂的大殿之中。
汉献帝刘协，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一跪，吓得浑身一哆嗦。
“爱……爱卿，平身。”
刘协的声音，细若蚊蝇。
曹操却没有起来。
他依旧跪在那里，抬起头，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竟然挤出了几滴浑浊的泪水。
“臣奉陛下之命，于官渡讨伐叛逆袁绍，本已大获全胜。”
“岂料，那赤曦军首领李峥，狼子野心，竟与叛将刘备，暗中勾结，趁我军主力与袁绍决战之际，背信弃义，偷袭大营！”
“臣猝不及防，以致大败！数十万将士，或战死，或被俘，皆为国捐躯！”
“臣，有负陛下重托！臣，无能！”
他声泪俱下，一番话，颠倒黑白，却又说得义正辞严，忠肝义胆。
他将所有的责任，都推到了李峥和刘备的背叛上。
而把自己，塑造成了一个为了汉室，浴血奋战，最终却惨遭暗算的，悲情英雄。
大殿上的百官，听得目瞪口呆。
他们中不乏聪明人，隐约猜到了事情的真相。
但此刻，看着眼前这个如同疯虎般的曹操，没有人敢说一个“不”字。
汉献帝更是被他这番表演，唬得一愣一愣的。
他看着曹操那凄惨的模样，听着他那悲愤的哭诉，心中竟真的升起了一丝同情与感动。
“胜败乃兵家常事，爱卿不必自责。”
刘协从龙椅上站起，甚至想走下来，亲自将他扶起。
“爱卿为国尽忠，朕，都看在眼里。”
曹操要的，就是这句话。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闪烁着一种偏执的、疯狂的光芒。
“李贼势大，不日即将兵临城下！”
“然，大汉四百年天威尚在！岂容此等国贼猖狂！”
“臣，誓与陛下，与许都，与这大汉江山，共存亡！”
他猛地从地上站起，转身，面对百官。
那股属于枭雄的，不容置疑的霸气，即便在他最狼狈的时候，也依旧存在。
“传我将令！”
他不再自称“臣”，而是直接下令。
“即刻起，许都全城戒严！关闭四门，任何人不得随意出入！”
“征发全城丁壮，登城协防！”
“着荀彧、程昱，立刻以天子之名，拟两道诏书！”
他的目光，落在了荀彧的身上。
“第一道，昭告天下！”
“斥李峥为‘篡汉国贼’！历数其十大罪状！号召天下所有忠于汉室的诸侯，立刻起兵，组成‘勤王联军’，共讨国贼！”
荀彧的身体，微微一震。
他看着曹操，眼中闪过一丝无比复杂的情绪。
他知道，曹操打出了他最后，也是最厉害的一张牌。
天子！
大义！
曹操没有给他犹豫的时间，他的目光，又转向了另一名心腹。
“你，持我密令，亲自去一趟荆州，面见刘景升！”
“你，去江东，找到孙伯符！”
“告诉他们，唇亡齿寒！今日，李峥能灭我曹操，明日，就能灭他们！”
“请他们念在汉室恩德，念在同袍之义，立刻出兵，南北夹击，与我共击国贼！事成之后，中原之地，任其取之！”
一道道命令，从他口中，清晰而又冷酷地发出。
整个朝堂，在他的掌控之下，如同一个精密的机器，重新开始运转。
他输了战争。
但他，要把整个天下，都拉进他设计的这个新的棋局！
做完这一切，曹操的身体，终于支撑不住，晃了一晃。
“主公！”
荀彧连忙上前扶住他。
曹操靠在他的身上，剧烈地喘息着，嘴角，又溢出了一丝鲜血。
但他那双眼睛，却亮得吓人。
他凑到荀彧耳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嘶哑地说道。
“文若，你记着。”
“军事上，我败了。”
“但政治上，我还没输！”
“只要天子在我手中，这天下的大义，就在我手中！”
“李峥想干干净净地夺走这天下，就必须跨过我这道坎！”
“他敢吗？”
曹操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狰狞而又疯狂的笑容。
“他不敢！”
“他只要敢对天子不敬，他就将背上万世骂名！天下士人，将群起而攻之！”
“他要么，就这么跟我耗着。”
“要么，就只能捏着鼻子，承认我这个‘汉室忠臣’的地位！”
“这一局，我还没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