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寒离去后，城中村的小屋并未立刻陷入沉睡。那盏旧台灯依旧固执地亮着，在满室清寂中圈出一小片温暖却孤寂的光域。叶尘没有休息，他甚至没有继续思考那个“健康顾问”的提议，而是做了一件连他自己都未曾深思为何要去做的事情。
他打开了那台傅雨霏之前为他配备、但他几乎没怎么使用过的顶级配置笔记本电脑。冰冷的金属外壳在灯光下泛着幽光，启动后，屏幕亮起，映出他没什么表情的脸。
他没有浏览新闻，没有查阅医案，而是生疏地打开了搜索引擎，修长的手指在键盘上略显迟疑地敲下了一个词条——“霏阳集团”。
海量的信息瞬间涌现。官方网站，财经报道，行业分析，甚至还有股吧里散户们的热议……纷繁复杂，如同一个庞大而陌生的星系，骤然展现在他这个习惯于观察草药脉络、人体经络的医者面前。
他微微蹙眉，如同辨认一株从未见过的奇异植物般，开始尝试梳理这些信息。
首先进入视线的是傅氏那令人咋舌的商业版图。核心的房地产、金融投资、高科技制造……如同巨树的几根主要枝干。而每一根枝干之下，又衍生出无数细分领域和控股公司，名称拗口，业务交叉，看得人眼花缭乱。他试图在脑海中构建一张结构图，却发现这远比绘制一幅复杂的人体穴位图要困难得多。
他点开一份最新的集团年报摘要。密密麻麻的数字、图表、专业术语扑面而来——“资产负债率”、“现金流”、“毛利率”、“市场份额占比”、“研发投入强度”……这些词汇对他而言，如同天书。他耐着性子，逐字阅读，试图理解这些冰冷数字背后所代表的含义，理解那个坐在顶层办公室里、运筹帷幄的女人，每天究竟在面对着怎样的数据洪流和决策压力。
他看到报告中提及傅氏近期在海外某个新兴市场遭遇了林氏集团的激烈阻击，项目推进受阻，前期投入面临风险。他下意识地回想傍晚会议时，那位市场副总裁紧绷的语调和分析图上尖锐下挫的曲线。当时他只是旁观，此刻结合报告再看，才隐约感受到那平静汇报下隐藏的惊涛骇浪。
他又翻到关于整合王家遗留资产的进展报告。里面详细列举了已接收的几家核心公司的财务状况、人员结构、潜在风险以及整合过程中遇到的困难（主要是原有管理层和客户资源的流失）。报告用客观冷静的笔触描述着，但叶尘却能从中读到一种无声的、与时间赛跑的紧迫感。消化得好，傅氏实力大增；消化不好，就可能成为拖垮集团的累赘，甚至被其他虎视眈眈的对手趁机撕咬。
这份认知，让他握着鼠标的手指微微收紧。
他关掉年报，转而去看一些近期的财经新闻分析。笔者们用或犀利或委婉的笔调，剖析着傅氏在“后王家时代”面临的机遇与挑战。他们谈论着林家如何咄咄逼人，陈家如何暗中布局，赵家如何觊觎某些灰色领域的遗产……字里行间，充满了对傅雨霏能否稳住局面的质疑，以及对她未来决策的种种猜测。仿佛整个商界都在等着看，这位年轻的女总裁，能否驾驭住这艘刚刚经历过内乱、又驶入外部狂风暴雨中的巨轮。
叶尘的眉头越皱越紧。他忽然发现，自己之前对傅雨霏所处世界的认知，是何等的肤浅和片面。他只知道她忙碌，知道她压力大，知道她身处一个复杂的权力场，却从未真正去了解过，这个“场”具体是由怎样的规则、数据和明枪暗箭构成的。
他看到一份分析报告中，详细列举了傅氏集团近半年来，为了应对王家狙击和后续整合，所动用的资金规模、调动的资源数量，以及傅雨霏在其中做出的几个关键却极具风险的决策节点。那些数字庞大到令人心惊，那些决策任何一个失误，都可能将傅氏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而她，独自扛住了这一切。
在他因为她的欺骗而愤怒、因为她的“堕落”而失望、甚至独自布局反击王家的时候，她正站在这个没有硝烟却同样残酷的战场上，面对着来自四面八方的压力，进行着一次次关乎集团存亡的博弈。
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在他心底悄然滋生。不是同情，不是怜悯，更像是一种……迟来的理解，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细微的悸动。
他关掉了财经新闻的页面，鬼使神差地，又搜索了傅雨霏近期的公开行程。排得密密麻麻的会议、签约仪式、商业论坛、海外考察……时间精确到分钟，几乎没有留下任何喘息的空间。他想象着她穿着剪裁利落的西装，周旋于各色人等之间，时而需要展现杀伐果断的铁腕，时而又要运用精妙的话术进行谈判和斡旋……
这与他记忆中，那个在小公寓里会因为煎糊了一个鸡蛋而微微懊恼、会蜷在沙发角落看着无聊节目放松片刻的女人，几乎判若两人。
然而，那确确实实，都是她。
时间在寂静的阅读与思考中悄然流逝。窗外的天色由浓墨般的漆黑，逐渐转为深蓝，继而透出微弱的曦光。台灯的光芒在渐亮的房间里，显得不再那么醒目。
叶尘终于合上了笔记本电脑，揉了揉有些酸涩的眉心。一夜未眠，精神却并不算疲惫，反而有种思绪沉甸甸的充实感。
他依然觉得那个商业世界纷繁复杂，充满了算计与风险，并非他所愿涉足。慕寒的警告言犹在耳，傅氏内部的暗流也确实需要警惕。
但是，
他对那个身处这个世界中心、努力维系着平衡、并试图向他伸出合作之手的女人，有了更深一层的、超越单纯情感纠葛的认知。
他看到了她的不易，她的坚韧，以及她在自己领域内所展现出的、不容小觑的才华与魄力。
这份悄然滋生的理解，这份连他自己都尚未完全明晰的、想要去了解她世界的用心，如同暗夜里悄然探出土壤的根须，细微，却带着不容忽视的生命力。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清晨微凉的空气涌入，带着城中村特有的、混杂着早餐摊烟火气的气息，冲散了屋内的沉闷。
天，快亮了。
而他心中，某些固守的东西，似乎也在这一夜无声的研究与思考中，发生了极其微妙的、尚未可知的偏移。这份熬夜的“研究”，与其说是为了那个“顾问”的职位，不如说，是一次试图靠近和理解另一个灵魂的、沉默的跋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