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宁府的秋意渐浓,金桂的馥郁香气萦绕在大街小巷,却再也掩不住“景珩商行”内外那股悄然变化的氛围。持续月余的官府刁难,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拂去,那些吹毛求疵的胥吏差役仿佛一夜之间失了上峰严令,来得稀了,查得松了,连那张惯常板着的冷脸,也偶尔能挤出一丝近乎讨好的笑意。
掌柜陈启大大地松了口气,虽心下惊疑不定,不知这“雷霆雨露”何以转变得如此突兀,但商行总算得以喘息,重新步入正轨。工坊内炉火再旺,馥郁酒香日夜蒸腾;铺面前,虽非门庭若市,却也恢复了往日的从容有序,间或有慕“凌云志”之名而来的文士或家仆,交谈间也多了几分真诚的赞叹,少了几分窥探与审视。
萧景珩坐于内堂,翻阅着近日明显好转的账册,面色沉静,眸光却深邃如潭,不见多少喜色。危机暂解,固然可喜,然这解厄之由,却像一片无形的羽毛,轻轻搔刮着他的心,带来一丝难以言喻的疑虑与探究。
这一切转变的源头,他几乎本能地指向了那位青衫落拓、笑意温润的游学士子——梁清。
那日她来访,恰逢官府发难,她冷眼旁观,默记于心;事后询问,自己虽隐晦提及“京城有人”,她却似已了然于胸;不久,压得商行几乎喘不过气的重重刁难便悄然消弭…世间岂有如此巧合之事?
这位“梁清”兄,出现的时机总是那般巧妙,言谈举止间那份超乎年龄的从容与见识,对官场规则的熟稔,以及…那偶尔流露出一丝与“游学士子”身份不符的矜贵气度,此刻细细回味,皆透着不寻常。
尤其此番化解官府困局的手段,精准、高效,且不着痕迹,绝非寻常书生所能为,甚至非一般官宦子弟可轻易办到。这需要的是能直抵江宁府权力核心,并能施加足够份量压力的通天能量。
她…究竟是谁?
萧景珩指节轻叩桌面,眸中光芒闪烁。感激之余,一种强烈的探究欲悄然滋生。他并非疑其有恶意,相反,梁清数次流露的善意与赏识,他皆能真切感知。正是这份看似毫无由来的青睐与相助,反而更添其身份的神秘。
另一处清幽别院内,梁婉清——如今的“梁清”,正临窗抚琴。琴音淙淙,如流水潺潺,却偶有一两个音符微微凝滞,泄露出抚琴者一丝并不平静的心绪。
她自然知晓,自己此番出手,虽极尽隐秘,但以萧景珩之敏锐,不可能毫无察觉。官府态度的陡然转变,便是最明显的信号。他此刻,定在猜测她的身份。
想到此,梁婉清唇角不由微微扬起一抹极淡的、带着些许狡黠的笑意。她并不担心身份暴露会带来什么麻烦,父皇与母后虽对她宠爱有加,却也深知她性子有度,绝非胡闹之人。她反而…有些好奇,甚至隐隐期待。
期待萧景珩会作何反应?是直言相询?还是旁敲侧击?抑或…如她所料,以他的沉稳与通透,只怕会选择看破不说破,依旧以“梁清”之礼相待,维持这份因“凌云志”与诗会而结下的、颇为投契的“知交”之情。
这种隔着一层薄纱交往的微妙感觉,竟让她觉得颇有意味。她享受与他谈论诗文商道、时局民生的畅快,欣赏他于困境中不折的韧性、于顺境中不骄的沉静。若挑明了身份,只怕那份自然与随意,便要瞬间被“公主”与“庶民”之间的无形鸿沟所取代,言谈举止,皆需恪守君臣之礼,那该何等无趣?
“便如此也好。”琴音袅袅散去,梁婉清轻声自语,眸光清亮,“萧景珩,但愿你能明白这份‘不言’之趣。”
此后数日,梁婉清依旧以“梁清”的身份,时不时前往景珩商行拜访。有时是探讨新近读到的诗文,有时是询问“凌云志”酒的窖藏进展,有时甚至只是闲坐品茗,看庭前落叶纷飞。
萧景珩待她,一如既往的谦和周到,礼数周全,却又比对待寻常客人多了几分自然而然的亲近与…不易察觉的审视。
他留意到,“梁清”今日所佩一枚青玉螭龙纹佩,玉质温润,雕工古拙,绝非市面上可见的寻常之物;谈及京城风物时,她言语间对某些皇家园林、宫廷习俗的熟悉程度,远非一个“游学士子”所能及;甚至她偶尔端茶时微微翘起的小指,那弧度与仪态,都隐隐透着一种自幼严格训练出的、刻入骨子里的优雅与规范。
这些细微之处,如同散落的珍珠,在他心中悄然串联,指向一个呼之欲出的答案。然而,每当他的目光与她对上,看到她眼中那抹坦然又略带戏谑的笑意时,他便将已到唇边的疑问悄然咽下。
她既不言明,他便也不戳破。这是一种无声的默契,更是一种心照不宣的试探与较量。
这日午后,阳光暖融,梁婉清信步而来,手中提着一包新得的武夷岩茶。“萧兄近日辛苦,小弟偶得些‘不见天’,特来与兄共品。”
萧景珩含笑迎入,命人备水净器。二人于内堂窗边相对而坐,窗外一株老桂开得正盛,碎金般的花瓣偶尔随风潜入,落在紫砂壶畔。
烫杯、纳茶、冲点、刮沫、淋罐、烫杯、筛茶…萧景珩手法流畅,行云流水,颇具雅士风范。梁婉清静观其动作,不由赞道:“未曾想萧兄于茶道亦有如此造诣。”
“雕虫小技,不及梁兄见多识广。”萧景珩微微一笑,将一盏橙黄明亮、香气浓郁的茶汤奉至她面前,状似随意道,“此茶岩韵独特,梁兄尝着,可还入口?”
梁婉清端杯细嗅,轻啜一口,闭目回味片刻,方睁眼笑道:“香气馥郁,带天然花香,岩韵显,回味甘爽。确是正岩好茶。听闻此茶每年所产极少,非等闲可得,萧兄好本事。”她言语自然,却在不经意间再次流露出对稀缺之物的熟知。
萧景珩眸光微动,亦端起茶盏,淡淡道:“机缘巧合罢了,比不得梁兄交游广阔,能人所不能。”他话语中“能人所不能”几字,说得略缓。
梁婉清执杯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抬眼看向萧景珩,只见他神色平静,仿佛只是随口一言,专注品茗。她心下莞尔,知他是在试探,亦是在隐晦地表达那份未曾言明的谢意。
她亦不接话,只顺着茶味往下说:“好茶如良朋,可遇不可求。能遇之,能品之,便是缘分。”言下之意,她相助,亦是因为觉得他是“可遇不可求”的“良朋”,顺心而为,不必深究缘由身份。
萧景珩闻言,抬眸与她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两人转而谈论诗词,从《诗经》的质朴谈到乐府的酣畅,又至近期江宁文坛的一些唱和之作。梁婉清见解独到,每每能引经据典,切中肯綮,显示出极深的文学修养。萧景珩则更能从实务与民生角度解读诗文中蕴含的情理,观点往往新颖而切实。
谈至酣处,梁婉清不禁击节道:“萧兄之论,常能发前人未发之见,切中时弊,而又不堕空谈,实在难得。”她这话是由衷赞赏。与他交谈,总让她觉得视野开阔,能跳出深宫与书本的局限,看到更真实的人间烟火。
萧景珩谦道:“梁兄过誉了。景珩乃商贾之辈,终日与琐碎实务打交道,所思所想,自是俗气些,不比梁兄家学渊源,胸罗万卷。”
“家学渊源”四字,他语气平和,却让梁婉清心中微微一跳。她抬眼望去,萧景珩目光清澈,并无探究之意,仿佛只是随口恭维。她心下稍安,却又觉一丝莫名的失落,他终究还是将她的才学归因于“家学”了。
然而,这份失落很快便被接下来的谈话冲散。萧景珩谈及近日读史,对前朝一项水利政令的得失颇有见解,分析其中利弊,又与当下江宁府的水利状况相比较,所言皆切实可行,绝非纸上谈兵。
梁婉清听得入神,忍不住追问细节,二人又就具体技术、钱粮筹措、民夫调度等探讨起来,越谈越是投机,竟忘了时辰。直至夕阳西斜,金辉洒满窗棂,梁婉清方才惊觉已逗留过久。
她起身告辞,萧景珩亲自送出门外。
临别时,梁婉清望着天边绚烂的晚霞,忽而笑道:“与萧兄一席谈,胜读十年书。但愿日后,还能常得萧兄赐教。”
萧景珩拱手,语气真诚:“梁兄言重了。应是景珩幸蒙不弃,常得聆高论才是。梁兄若有暇,景珩随时扫榻相迎。”
“好,一言为定。”梁婉清笑意更深,转身离去,青衫背影在夕阳下拉出长长的影子,竟有几分潇洒不羁的意味。
萧景珩立于门前,目送她远去,直至身影消失在巷口,脸上的温和笑意才缓缓敛去,化作一片深沉的思索。
家学渊源…交游广阔…能人所不能…还有那份无意中流露的、与生俱来的高贵气度…
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一个惊人的可能性。那位深得帝后宠爱、却因目疾深居简出、鲜为人知的福清公主殿下…会是她吗?
他心中波澜暗涌,面上却依旧平静。无论她是谁,她既以“梁清”的身份与他相交,暗中相助,且无意点破,那他便也乐得维持这现状。
这份默契,微妙而危险,却也因此,更添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吸引力。
他转身回府,脚步沉稳。心中那份疑虑依旧存在,却已被一种更为复杂难言的情绪所覆盖——那是混合着感激、欣赏、探究,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隐秘的悸动。
风波暂息,前路未明。然有此“知交”在侧,似乎那漫漫长路,也显得不那么孤寂艰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