户部胥吏在景珩书局铩羽而归的消息,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虽未掀起巨浪,却在暗流涌动的京师官场中,传递出一个清晰的信号:针对萧景珩的攻势,已从虚无的谣言转向了实质性的查探。尽管此次有惊无险,但萧景珩深知,这绝非终结。赵崇明、孙知远一党绝不会善罢甘休,下一次的发难,必将更加凌厉、更加致命。他如同置身于一张逐渐收紧的网中,虽能勉力周旋,却难免感到步步惊心。
连日来,他照常前往翰林院当值,参与经筵讲读,与同僚往来应酬,表面上一如既往的从容镇定,但眉宇间那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却未能逃过某些有心人的眼睛。他深知,长久处于这风暴中心,被动应对,绝非良策。然而,破局之路在何方?他一时尚未有万全之策。
就在他沉吟思索之际,一个看似寻常的午后,宫中内侍监悄然来到青鱼巷宅邸,传达了一道口谕:四公主梁婉清于宫中梅苑设小宴,赏初雪新梅,特邀萧侍讲学士入宫,品鉴新贡的梅花雪水茶。
这道邀请,来得突兀却又合乎情理。萧景珩近来诗名大噪,公主雅好诗文,邀其品茶论诗,乃是风雅之事。然而,萧景珩心中却是一动,隐隐感到此番邀约,绝非品茶赏梅那么简单。他整理衣冠,即刻随内侍入宫。
宫中梅苑,银装素裹,几株老梅虬枝盘曲,点点红萼在白雪映衬下,愈发显得孤傲清艳。暖阁内,炭火融融,茶香袅袅。梁婉清屏退了左右大部分宫人,只留云袖在远处伺候。她今日穿着一身淡雅的宫装,未施过多粉黛,神色恬静,见萧景珩到来,含笑赐座。
二人先是以梅花和雪水茶为题,谈论了些诗词典故,气氛温和而闲适。然而,几盏茶过后,梁婉清放下手中的越窑青瓷茶盏,目光掠过窗外寂寥的雪景,语气渐渐转为沉静,低声道:
“近日听闻,外间对萧大人颇有些纷扰,甚至牵连至大人的书局。大人……一切可还安好?”
萧景珩心中了然,公主果然已知晓外界风波。他神色不变,拱手道:“有劳殿下挂心。不过是一些宵小之辈的伎俩,下官行事但求无愧于心,些许风雨,尚能承受。”
梁婉清轻轻颔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杯沿,沉吟片刻,方抬起眼眸,目光清澈而坚定地看向萧景珩,声音压得更低:“大人豁达,婉清佩服。然,树欲静而风不止。大人如今身处漩涡中心,一举一动皆在众目睽睽之下,纵使谨言慎行,也难免遭人构陷。长此以往,恐非良策。”
萧景珩心中微震,知道公主即将切入正题,凝神静听。
“婉清浅见,或有一策,可供大人参详。”梁婉清缓缓道,“大人自入京以来,以诗文立名,以实干(指三角淀工赈)见长,圣眷日隆。然,京师之地,关系错综,利益盘根,大人根基尚浅,若一味在此与人缠斗,纵然能屡屡化险为夷,亦不免消耗心力,且易授人以‘争权’之口实。”
她顿了顿,见萧景珩若有所思,继续道:“不若……以退为进,暂离这是非之地。”
“暂离?”萧景珩目光一闪。
“是。”梁婉清肯定地道,“大人何不主动向父皇陈情,请求外放历练?或赴一紧要州府任亲民之官,或往边陲重地参赞军务。京师虽好,终是案牍文书居多。大人之才,非止于诗文经义,更在经世致用。若能深入地方,亲理民政,处置实务,积累实实在在的政绩,不仅可夯实为官根基,更能让父皇看到大人治理一方之能。届时,携地方卓着政绩回京,声望、资历、实力,皆非今日可比。那些宵小之言,又何足道哉?”
她目光灼灼:“此乃‘退一步,海阔天空’。暂离京师,非是退缩,而是为了积蓄力量,以待将来更从容地归来。父皇向来重视有地方历练的官员,大人此举,正合圣意,既能避开眼前锋芒,又可巩固圣眷,实为一举两得之策。”
萧景珩听完,心中豁然开朗,如同拨云见日!他一直苦思破局之法,却未曾想到这条“以退为进”的路径。梁婉清此策,可谓切中要害!确实,继续留在京师,与赵崇明一党周旋,即便能勉强支撑,也难免陷入被动,且难以在短时间内积累足够的政治资本。而外放地方,虽看似远离权力中心,却是一片可以大展拳脚、建立实实在在功业的广阔天地。有了扎实的地方政绩作为后盾,再回京师时,腰杆将硬得多,话语权也将完全不同。
他深深地看着眼前这位聪慧敏锐的公主,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感激与敬佩。她身处深宫,却能洞察朝局,为他指出这样一条明路,这份情谊与智慧,远非寻常女子可比。
“殿下金玉良言,令下官茅塞顿开!”萧景珩起身,郑重一揖,“殿下所策,高瞻远瞩,以退为进,实乃眼下破局之上策。下官……深以为然。”
梁婉清见他领会了自己的意图,脸上露出一丝欣慰的笑意,轻声叮嘱道:“大人既觉可行,便需仔细斟酌,选择何处、任何职,方能最大程度施展所长。此外,上疏陈情时,言辞需恳切,理由需充分,务必让父皇感受到大人是真心为国效力,渴望历练,而非畏难避事。”
“下官明白,谢殿下指点。”萧景珩肃然应道。
离开梅苑,走在覆雪宫道上,萧景珩心中已是一片清明。京师的迷雾似乎瞬间散去,一条更为广阔的道路在眼前展开。他不再纠结于眼前的明枪暗箭,而是开始认真思索外放的方向与策略。梁婉清这一策,不仅为他指明了方向,更让他感受到了一种超越困境的智慧与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