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利工程的夯土声尚在耳畔,涿县的土地却仍带着去岁水患留下的贫瘠与创伤。萧景珩立于田埂,指尖捻开一块板结的黄土,眉头深锁。疏浚河道保得一时安宁,但若土地无法产出足够的粮食,饥荒的鬼影仍将盘旋不去。常规的粟麦,在此等伤损的地力上,收成堪忧。
一个大胆的念头,在他脑海中盘旋数月,如今愈发清晰——必须引入那些存在于他前世记忆中的“天赐之粮”:红薯与玉米。然而,此事非同小可。“海外奇种”之说,虽可掩人耳目,但如何取信于视土地为性命的农人,如何应对必然的质疑与阻力,每一步都需如履薄冰。
他并未急于宣布,而是做足了前期功夫。先是“偶然”在一本精心做旧的“海外杂记”中,“发现”了绘有薯、黍(玉米)形态及简略种植法的图样,并有意让县衙内几位书吏“无意间”看到此书,任其消息悄然流传。同时,他秘密遣展鹏携重金,南下寻找与描述相近的作物种子,几经周折,方带回少量沾着泥土、充满希望的块茎与籽粒。
时机成熟,萧景珩在二堂召集了县丞王主安、主簿赵德明,以及那位在田间摸爬滚打了一辈子、脸上沟壑如同田垄的老农官田老汉。
“诸位,”萧景珩命人端上那几样奇特的种子,“此物或是我涿县生机所在。”他指着红薯块茎,“此物名‘地瓜’,耐瘠薄,旱涝皆有收成,亩产可达数十石,且全身是宝,叶可食,茎可饲畜。”又指向玉米,“此物名‘珍珠米’,植株挺拔,不择地力,籽粒饱满,可充主食。”
堂内顿时一片寂静。王主安干笑一声:“县尊,此等海外奇谈,未免……匪夷所思。亩产数十石?我涿县上田,粟米能收三石已是丰年!若真有此神物,何以未见前朝典籍记载?”赵德明也阴恻恻地附和:“农事关乎社稷根基,岂能儿戏?若推广不力,颗粒无收,激起民变,谁来承担?”
田老汉更是将头摇得像拨浪鼓:“县太爷,老汉种了一辈子地,从未见过这等物件!这‘地瓜’藤蔓疯长,岂不耗尽地力?这‘珍珠米’秆子如此之高,一场大风岂不全都趴窝?祖宗传下的粟麦豆黍,才是正理!”
面对汹涌的质疑,萧景珩神色不变。他早已料到如此。“诸位所虑,皆在情理。故本官之意,并非立刻强令全县推广。”他话锋一转,目光坚定,“然,眼见涿县地瘠民贫,若固守旧法,何年何月方能恢复元气?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本官愿以自身官声担保,先在官田及招募自愿农户,进行小范围试种。所需种子、口粮,由本官俸禄及设法筹措支应,不费县库银钱。若成,则功在千秋;若败,所有损失,我一力承担,并上表自劾!”
这番掷地有声的话语,带着破釜沉舟的决心,暂时压住了众人的反对。王主安、赵德明交换眼色,不再言语,存了看笑话的心思。田老汉见父母官如此坚持,也将信将疑地应承下来,愿意参与试种。
试种地点选在县衙后园及城郊几户最贫苦、几乎无以为继的农户田里。萧景珩几乎放下了衙内俗务,化身老农,每日泡在田里。他根据记忆,指导农人深翻土地、起高垄栽种红薯以防涝,合理密植玉米以通风。他亲自示范如何扦插薯秧,如何为玉米培土抗倒伏。甚至摸索着制作简单的堆肥,试图改良土壤。
过程绝非一帆风顺。薯秧初植,连日阴雨,烂掉大半,流言蜚语再起;玉米苗期遭虫害,萧景珩带着田老汉连夜捉虫,尝试用草木灰、烟叶水等土法防治。他承受的压力巨大,王主安等人隔三差五便来“关切”试种进度,言语间不乏讥讽。但萧景珩咬牙坚持,与田老汉和那几户农户同吃同劳,用实实在在的行动对抗着怀疑。
转机出现在盛夏。红薯藤蔓铺满了垄沟,长势喜人;玉米秆子茁壮,已抽雄吐丝。待到金秋,当第一锄头挖开垄土,露出底下成串、硕大滚圆的红薯时,田老汉颤抖着捧起一个,老泪纵横:“天爷……这、这真是土里长出来的金疙瘩啊!” 另一边,玉米棒子颗粒饱满,沉甸甸地压弯了秆子。
实测产量更是震惊了所有人:红薯亩产轻松超过二十石,玉米亦达十石以上,远超传统作物!那几户参与试种的贫农,看着满屋的收获,恍如梦中,对着萧景珩磕头不止。
萧景珩趁热打铁,在县衙前举办了浩大的“劝农会”。当蒸熟的红薯散发出诱人的甜香,当金黄的玉米粥免费分发品尝时,所有的怀疑都化为了乌有。田老汉主动站出来,用最朴实的语言,向乡邻们讲述试种经历,赞扬县尊的远见和这两种作物的神奇。
无需强令,丰收的景象是最好的广告。萧景珩立刻组织留种、扩繁,由田老汉等有经验者组成“劝农队”,下乡指导。周正则制定了详细的推广计划,优先供给受灾户和贫户。涿县大地,悄然兴起一场农业革命。
此策虽惠及万民,却也彻底触动了依靠囤积居奇、放贷盘剥的乡绅利益,暗流愈发汹涌。但此刻,萧景珩的声望,已如那蓬勃生长的红薯藤蔓,深深扎根于涿县的泥土与民心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