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慕白把那张被风吹得卷了边的包装纸从衣兜里掏出来时,王铁柱正蹲在晒谷场中央,拿红泥往新筐底盖火印。第一筐刚盖完,火苗歪得像被狗啃过,他还不服气地吹了口气:“这叫个性!谁说火非得往上蹿?咱这火,接地气!”
李慕白没接话,只把纸摊在木板上,风一吹,墨迹又晕开半分。他盯着那“洪武年脉”四个字,忽然抬眼:“今天,把规矩再念一遍。”
王铁柱一愣:“不是昨儿刚签了字?”
“签了字,不等于进了脑。”李慕白从怀里抽出那张被李美丽抄走又被风刮回来的纸条,轻轻拍在木板上,“有人抄了,我不拦。抄了能种出好菜,我欢迎。可要是抄了拿去掺假,那就是往祖宗的窑里倒凉水。”
他顿了顿,声音不高,却压住了场边几只正打架的鸡:“从今天起,‘窑火生产互助会’正式挂牌。五户联产,统一标,谁的菜谁负责,谁的印谁盖。苏婉清每周查田、验土、试味,不合格的,不许贴标。”
苏婉清拎着陶罐走过来,罐底还沾着火土渣。她把罐子往王铁柱面前一放:“尝尝,这是按你那筐菜的配比熬的土汤。你盖的印歪成那样,土都替你着急。”
王铁柱挠头:“我这不是第一次盖嘛,手生。”
“手生可以练。”苏婉清翻开记录册,“但规矩不能让。火印歪了,买家会想:这菜是不是也歪了?”
老支书拄着拐从村部出来,身后跟着赵老汉,肩上扛着一捆老藤编的筐。老支书站定,咳嗽两声:“公章我盖了,名字也批了——‘窑火生产互助会’,不许改。但你们记住,这牌子是五户的,不是哪一个人的。谁想独吞,我第一个拿拐杖敲他脑门。”
李慕白点头,把五本记录册重新发下去。这次每本封面上都多了一行小字:“一菜一册,一印一责”。
王铁柱接过本子,翻到第一页,发现自己的名字旁边画了个小火焰,愣了愣:“这火……咋还带眉毛?”
“我画的。”苏婉清头也不抬,“代表你这人,莽撞但有心。”
众人哄笑。赵老汉把老藤筐往地上一放:“这筐结实,山里老藤编的,摔八回都不散。以后每筐底下压一张记录卡,写明谁种的、火土几成、哪天收的、谁质检。买家要是问,掏出来就能答。”
李慕白接过一张卡,在上面写下第一行字:“王铁柱,火土三成,腐泥五,砂石二,质检:苏婉清。”写完,他把卡塞进筐底,“明天一早,第一车菜,就用这个。”
王铁柱拍胸脯:“保管比送闺女出嫁还稳当!”
“你还没闺女。”苏婉清冷笑。
“迟早有!”王铁柱不服,“等我分红了就娶!”
天刚亮,王铁柱就赶着牛车出了村。车轮压过土路,筐里的菜晃得厉害,可每一张包装纸都压得平整,火印鲜红。到了县城菜市口,他刚把车停稳,红光队的人就围了过来。
“哟,这不是李慕白的‘单干会’吗?”领头的冷笑,“听说你们不走集体,搞私人买卖?上头知道了可不好说啊。”
王铁柱咧嘴:“我们不叫单干,叫‘互助’。你看看这包装,这火印,这记录卡——谁敢说我们不规矩?”
那人接过一张卡,翻了翻,冷哼:“花里胡哨,菜能好吃?”
“不信你尝。”王铁柱掀开一筐,抓出个萝卜,“削个片,蘸点盐,保你吃完想抢。”
旁边一个老商贩早就盯上了。他接过萝卜片咬了一口,眼睛一亮:“这味儿……甜中带焦香,土气足,不涩。你这菜,多少一斤?”
“按质论价。”王铁柱挺胸,“普通菜五分,我们八分。多的三分,买的是火土,是手艺,是祖宗传下来的根。”
老商贩当场掏钱:“两筐,我要了。要是卖得好,下回我要五筐。”
王铁柱乐得直跳,差点把牛车晃翻。他回头冲李慕白比了个手势,李慕白站在街角,默默点头。
三天后,消息传回村里:“窑火菜”在县城卖断货,商贩主动加价到一毛一斤,还抢着要订下月的货。
李慕白没声张,只让苏婉清把五户人召集到晒谷场。他当众打开账本,一笔一笔念:“包装纸,三百张,成本两块五;火土采集,工钱八块;运输耗材,油布、绳子,四块二;王铁柱来回六趟,每趟补贴五毛,共三块。总收入——三百七十六块四毛。”
场下一片寂静。
李慕白继续:“扣除成本,净利三百五十六块二。五户平分,每户七十一块两毛四。王铁柱因途中一筐颠散,扣工分两分,实得六十九块。”
王铁柱脸涨得通红:“我……我赔!”
“不用赔。”李慕白把一叠钱递过去,“但规矩得守。下次,车慢点,心稳点。”
王铁柱接过钱,手有点抖。他低头数了三遍,忽然抬头:“这钱……能买三袋化肥,两身新衣,还能给爹抓药……”
苏婉清端出一锅炖菜:“尝尝,这回用的是咱们自己卖菜换的钱买的肉。”
众人围上来,一人一碗。刚喝一口,赵老汉就瞪眼:“这味儿,比上回还浓!”
“因为菜新鲜。”苏婉清笑,“也因为人心里踏实。”
老支书默默翻开账本,在最后一页写下一行小字:“若连办三月盈,可议‘合作社’之名。”写完,他合上本子,没说话。
一个月后,第二轮结算。李慕白站在晒谷场中央,手里拿着新账本:“本月共出货十二车,销售额一千八百二十三块。净利——两万零三百四十七块六毛。”
全场炸了锅。
“两万?!”
“我爹一辈子没见过这么多钱!”
“我家那几亩地,以前一年才挣三十块!”
李慕白把每户的分红单发下去,自己那份和王铁柱的一样多。有人小声嘀咕:“他管销售,咋不分多点?”
苏婉清立刻抬头:“他要是多拿,谁还信这账?”
李慕白也不辩,只说:“从今往后,每月十五结算,账本公开,谁想查,随时来。下个月,我们要扩户。”
王铁柱一拍大腿:“我哥家那两亩荒地,我劝他入!”
“不止你哥。”李慕白看向村口,“谁想种,我都教。火土配比、记录册、火印,全公开。但有一条——坏了规矩,就别想用‘窑火菜’的名字。”
苏婉清悄悄翻开自己的本子,里面夹着第一张包装纸。她用指甲在“火”字上轻轻划了一下,低声说:“这火,烧起来了。”
王铁柱扛着新筐走过来,这次火印盖得端端正正。他咧嘴一笑:“这回,火不歪了。”
李慕白接过筐,放进一辆刚修好的板车里。车轮吱呀一响,他抬头看了看天。
阳光正照在晒谷场中央那块木牌上,“窑火生产互助会”几个大字,被风吹得微微颤动。
王铁柱突然喊:“李慕白!要是下个月赚三万,我请全村吃席!”
李慕白没回头,只把手里的记录卡塞进筐底。
卡上写着:“苏婉清,火土三成,腐泥五,砂石二,质检:李慕白。”
他的笔迹,和苏婉清的并排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