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篮轻了,铁盒沉了,李慕白的脚步也稳了。回村的路上,他没再绕荒地,也没在林子口停步回头。太阳晒得肩头发烫,他只把空篮子换到另一只手,顺道在村口井边灌了半桶水,准备顺路给祖宅院角那棵老枣树浇一遍——这活儿他三天两头干,村里人见了也不稀奇。
可今天不一样。
刚走到晒谷场边,就听见两个洗菜的妇人压着嗓子说话。
“……那瓜绿得发亮,瞅着就不像地里长的。”
“听说他一毛钱本钱没花,凭空变出来的?”
“可不是!德海叔说了,这年头,种地哪有这么快的?三天出瓜,怕是泡了药水。”
李慕白手一抖,水桶晃了晃,差点泼出来。他没抬头,也没接话,只把桶往肩上一扛,脚步照常往前走。心里却像被人拿小锤子敲了三下——不疼,但响得清楚。
德海叔又来了。
而且这回,不是盯着他,是往他头上泼脏水。
晚上,他提着祖传的旧锄头,说是去还给村西头的李叔。李叔前两天借过这把锄,铁头磨得发亮,用完该还。他走得很慢,路过王婶家时,特意停下聊了两句天气,又问她家小孙子咳嗽好些没。王婶一边答一边压低声音:“你那瓜,真没加啥怪东西?”
李慕白心里一紧,面上却笑:“加?我连化肥都舍不得买。您尝过,脆不脆?”
“脆是脆,可德海叔说……”
“他说啥都行,”李慕白把锄头递过去,“反正我种的瓜,不吃亏的是买的人。”
他告辞出门,眼角扫见王婶把锄头靠在门后,顺手从围裙兜里摸出那本《蔬菜栽培入门》,翻了两页,又塞回去。
行,还有人信书。
也还有人,信他。
第二天一早,他没去挑水,而是蹲在井台边等。老村医每天这时候来打水熬药,慢悠悠的,话也多。李慕白凑上去,一边刷桶一边闲聊:“听说有人说我那瓜用了激素?”
老村医眼皮一抬:“谁说的?”
“不知道,反正传得挺欢。”
老村医哼了一声:“激素?那玩意儿打多了,瓜裂得比旱地还快。你那瓜连条缝都没有,顶花都鲜着,激素能养出这模样?”
正说着,李德海挑着空粪桶从巷子口晃出来,听见声音,脚步顿了顿,硬是拐了个弯,绕开井台走了。
李慕白盯着他背影,嘴角微扬。
心虚了。
他回屋后,掏出那张写满字的草纸,翻到背面,在“半格”旁边添了一行小字:“德海叔,言‘瓜非正道’,三户传。”字写得平平整整,像记账,不像记仇。
然后他把纸折成指甲盖大小,顺手塞进贴身玉佩的夹层里。那玉佩温润,贴着胸口,塞了纸也不鼓,外人看不出来。
这是个新用法——以前只当它是块老玉,现在倒成了他的“保险柜”。
他琢磨着,以后要是记的东西多了,还能分门别类:左边记数据,右边记人话。要是哪天玉佩鼓了,那就说明村里闲话比产量还高。
第三天,他起了个大早,从灵田里摘了最后一根小黄瓜。不是为了卖,是为了送。
村小学有两个代课老师,一男一女,都是外乡人,租住在村东头的土房里。女老师姓陈,说话利索,上回还夸他“有想法”。李慕白把黄瓜切成薄片,装在旧玻璃瓶里,带过去时笑着说:“尝尝鲜,就剩这一根了。”
陈老师愣了:“你还留着?”
“留着也是烂,不如请人品鉴。”
她尝了一片,眼睛一亮:“这口感……比集市上买的强多了。”
“科学种植,讲究点方法。”李慕白顺势说,“可惜有人不信,说我走歪门邪道。”
“谁这么讲?”男老师插嘴。
“长辈呗,觉得年轻人不踏实。”
陈老师冷笑:“不踏实?你这瓜要是歪门邪道种出来的,那正道上的人早该饿死了。现在大棚、滴灌、无土栽培,哪个不是‘邪道’?人家肯钻研,凭啥说人?”
李慕白没接话,只笑了笑。
但他记住了这句话。
更记住了她说“凭啥说人”时,眼里那股不服气的劲儿。
走的时候,陈老师突然问:“你这方法,能教人吗?”
李慕白脚步一顿:“你想学?”
“我不种地,但我爸种。他年年赔本,要是有这技术,干嘛不试试?”
他点点头:“等时机到了,我不但教,还送种子。”
出了校门,他拐去村后荒地。那片地干得裂口,没人要。他蹲下看了会儿,掏出随身小刀,在土里划了个方框,一米见方。
“先试十斤,赶农技站前三天上市。”他小声念着上回写的计划,手指在虚空中点了点,“现在得加一条——防嘴炮,备证据。”
他正要起身,忽然瞥见远处土路上,李德海和一个穿灰夹克的男人站在一起。那人他认识,是上回想包他黄瓜的卖瓜壮汉的弟弟,前两天来询过价,被他一句“没货”打发了。
现在,李德海正从烟盒里抽出半包烟,塞进那人手里。两人头凑得很近,说了几句,灰夹克点点头,转身走了。
李慕白没动。
他认得那个动作——塞烟,附耳,点头。这是村里拉帮结派的三件套,跟“请喝酒”“拜祖宗”一样,是结盟的暗号。
堂叔这是在拉人啊。
拉那些没买到瓜、心里不痛快的人。
他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土,慢悠悠往回走。路过老槐树时,特地绕到树后,低头看了看——树根边有两截烟头,一长一短,还冒着点灰。
他蹲下,用小刀把烟头铲进一个小布袋里,收进袖口。
不是要打架,是留证据。
他现在不急着揭穿谁,也不打算当众对质。他要的是——等哪天李德海跳得最高时,掏出一叠纸、一堆烟头、几句录音(虽然还没录音机,但他已经在想土办法了),往桌上一拍:“你说我邪门,那你呢?背后搞小动作,算哪门子正道?”
他回屋后,又翻出草纸,在背面画了个小表格:
写完,他把纸折好,再次塞进玉佩夹层。
这玉佩,现在不仅是“保险柜”,还得兼当“档案室”。
晚上,他坐在油灯下,翻那本《节气与农事》。书页翻到“防虫三策”那章,他忽然停住,盯着一行小字看了半天:“谣言如蚜,不除则蔓延;察其源,断其路,胜于百喷药。”
他合上书,吹灭灯。
黑暗里,他轻声说:“蚜虫是吧?那我先给你断根。”
第二天清晨,他没去灵田播种,而是拎着水桶,再次蹲在井台边。
老村医来了,他递上一杯温水:“您嗓子又哑了?”
“嗯,昨晚熬药熬到三更。”
“听说您当年在县医院待过?”
“待过几年,后来嫌烦,回来了。”
“那您见过激素种的瓜吗?”
老村医皱眉:“见过。瓜大皮厚,瓤空味淡,切开一股氨水味。你那瓜?清甜带香,水分足得能滴出泉来,跟激素八竿子打不着。”
“我要是写个证明,您肯签个名不?”
老村医瞪他一眼:“你小子,开始布局了?”
“不是布局,是防身。”李慕白笑,“总不能让人指着鼻子说我是妖精吧?”
老村医哼了一声:“签可以,但有个条件——你得把种植过程写清楚,别藏私。”
“成。”
他记下这句话,心里那张网,又多了一根线。
中午,他路过小学,陈老师正在批改作业。他敲了敲窗台:“昨天那问题,我想了想。”
“哪个?”
“教人种瓜的事。”
“你答应了?”
“我答应,但得加个规矩——谁想学,先得帮我盯着一个人。”
“谁?”
“德海叔。”
陈老师愣了两秒,忽然笑了:“你这是要搞‘群众监督’?”
“不叫搞,叫请。”李慕白正色道,“种地是正事,但有人偏要把它变成是非。那我就请大伙儿,一起看清楚——到底是谁,在坏正事。”
他话音刚落,窗外传来一声咳嗽。
两人同时转头。
李德海站在十步外,手里捏着半截烟,眼神阴晴不定。
李慕白没动,只把手里的玻璃瓶递过去:“叔,尝片黄瓜不?最后一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