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风裹着隆安特有的湿意，吹得林晓藏蓝外套的衣角轻轻晃。她站在惠民社区居委会门口，看着张桂兰把“停职通知”叠了又叠，塞进围裙内侧的口袋——那布口袋里还装着王大爷的诉求单，边角被反复摩挲得发毛。
“真不用我陪你去县政府蹲守？”张桂兰的声音带着点哑，昨晚为了李婶的事熬到后半夜，眼下泛着淡淡的青。她伸手把林晓额前被风吹乱的碎发捋到耳后，动作像极了邻家大姐操心晚辈，“高县长那人精，见你是市纪委的，指不定又找借口躲。我去，好歹是本地居委会的，他不至于连面都不露。”
林晓摇摇头，指尖碰了碰帆布包里的录音笔——那是前作查医保案时陈谨送她的，笔身磨出了细痕，却记过无数贪官的狡辩。“你刚被警告，再去容易落人口实。”她抬眼望向远处县政府的方向，晨光里那栋白色大楼的尖顶泛着冷光，“我换便服去，假装是路过的群众，看看他所谓的‘招商忙’，到底忙到没空管民生。”
张桂兰还想再说，居委会里突然传来王大爷孙子的哭声，小家伙攥着泡湿的课本跑出来，说爷爷又在揉膝盖。林晓拍了拍张桂兰的肩：“你去照看王大爷，我傍晚回来跟你汇合。”说完转身往街口走，帆布包在身侧轻轻撞着腿，里面的笔记本上，前一晚刚记下李婶的话：“胰岛素断了，头晕得站不住。”
隆安县政府大楼前的广场上，早已没了往日的冷清。红色的“隆安县招商引资洽谈会”横幅拉得笔直，横跨在大门两侧，金粉涂的字在阳光下晃得人眼晕。黑色的轿车一辆接一辆往里开，车牌有本地的，也有邻市的，车窗降下时，能看到后座的人捧着厚厚的项目册，脸上堆着笑。
林晓混在看热闹的人群里，站在广场边缘的老槐树下。她没靠太近，只拿出手机假装拍照，镜头却悄悄对准了门口——高县长穿着一身笔挺的深灰色西装，领带是鲜亮的酒红色，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连鬓角的白发都用发胶固定住了。他正站在台阶上，双手递出一张名片给一位大腹便便的男人，笑容里的热络，和上次见群众时的敷衍判若两人。
“那是邻市的地产商，听说要在隆安建商业街。”旁边一位卖烤红薯的大爷低声跟林晓搭话，手里的铁桶冒着热气，“高县长为了这事，上个月去邻市跑了三趟，连咱们向阳里的墙裂了，都没去看过一眼。”
林晓心里一沉，想起前作陈谨跟她说的：“贪腐是明面上的恶，‘躺官’的恶藏在‘忙政绩’的幌子下，更难抓，也更伤民。”她问烤红薯大爷：“这招商会，开多久了？”
“快半个月了！”大爷往地上啐了口痰，语气里满是不满，“天天封路，我这烤红薯摊都没法摆。前几天向阳里王大爷来政府找，想让高县长看看漏雨的屋，结果秘书说‘县长忙着谈项目，没空见老百姓’——老百姓的屋漏了，不如他的项目重要？”
林晓没接话，悄悄按下了录音笔的开关。这时，一辆黑色轿车停在门口，高县长亲自上前拉开车门，里面下来一位穿貂皮大衣的女人。他微微弯腰，伸手护着女人的头顶，生怕她碰到车门框，那小心翼翼的模样，让林晓想起前作医保案里，贪官为了讨好开发商，连患者的救命钱都敢挪。
她绕到政府大楼的后门，这里相对冷清，只有几个工作人员端着保温杯来回走。靠近传达室的地方，两个年轻秘书正靠着墙聊天，声音不大，却能清晰地传到林晓耳朵里。
“今天谈的这个地产项目，要是成了，高县长今年的考核就能拿优秀。”穿白衬衫的秘书说，手里把玩着一串钥匙，“到时候调回市里，咱们也能跟着沾光。”
另一个戴眼镜的秘书嗤笑一声：“优秀有啥用？向阳里的改造方案压了快一年，医保报销还压着八十多万，昨天还有群众堵门呢。”
“你管那干啥？”白衬衫秘书推了他一把，“高县长说了，招商是今年的重点，民生的事‘拖到年底再说’。再说了，那些老百姓能翻出啥浪？投诉了又咋样，还不是得等县长批？”
戴眼镜的秘书叹了口气：“前阵子医保案整改，不是说‘民生优先’吗？这才多久，又变回老样子了。”
“整改归整改，考核归考核。”白衬衫秘书压低声音，“高县长跟我说，‘只要招商搞上去，民生拖几天没人管’——你可别往外说。”
林晓的手指攥得发白，录音笔在掌心硌出了印。她想起张桂兰说的，王大爷跑了五次政府，每次都被“等通知”打发；想起李婶苍白的脸，说“胰岛素断了，真活不下去了”；想起向阳里墙上那道半米长的裂缝，风一吹就晃，像随时会掉下来砸到人。这些在高县长眼里，都比不上一次招商会，比不上一张考核优秀的奖状。
她悄悄退开，沿着后门的小路往回走。路边的梧桐树刚抽新芽，嫩绿的叶子却蒙着一层灰，像隆安的民生一样，被政绩的喧嚣盖得喘不过气。手机震动了一下，是张桂兰发来的消息：“王大爷说膝盖疼得厉害，刘医生来看过，说要静养，不能再跑了。”
林晓停下脚步，靠在一棵梧桐树上，抬头望着天空。隆安的天是灰蒙蒙的，没有滨海那样的透亮。她想起前作查医保案时，陈谨带她去清河县，看到村民们因为能报销买药，脸上露出的笑——那笑容比任何政绩都鲜活，比任何横幅都耀眼。
她给张桂兰回消息：“明天向阳里不是有社区议事会吗？按规矩要政府代表参加，咱们请高县长去。”
没过多久，张桂兰回复：“前三次请街道办的人，都没人来，高县长能来？”
林晓盯着屏幕，指尖敲下一行字：“他要是不来，就是实锤‘重招商轻民生’；他要是来，就得当着居民的面，解释为啥改造拖一年，报销压三月。”她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前作医保案，就是靠让贪官直面群众，才让他们无话可说——这次也一样。”
发完消息，林晓收起手机，往惠民社区的方向走。夕阳慢慢沉下来，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满是尘土的小路上。远处县政府的方向，招商会的喧嚣还没停，隐约能听到鞭炮声，大概是又谈成了一个项目。
可这热闹，却照不进向阳里漏雨的屋，照不进李婶断药的家，照不进王大爷揉着膝盖的手。林晓想起刚才烤红薯大爷的话：“老百姓的屋漏了，不如他的项目重要？”这句话像根刺，扎在她心里，让她想起陈谨常说的：“干部的政绩，该写在老百姓的日子里，不是写在项目册上。”
回到居委会时，张桂兰正帮王大爷贴膏药。王大爷看到林晓，挣扎着要站起来，被林晓按住：“大爷，您坐着。”她把今天听到的、看到的，都跟张桂兰说了一遍，包括秘书的对话，包括高县长对开发商的热络。
张桂兰听完，气得围裙都在抖：“他眼里就没老百姓！招商能当饭吃？能当药喝？”
王大爷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是2024年8月政府贴的公告，上面写着“向阳里改造工程将于2024年10月启动”。“我天天看这张纸，盼着十月，盼着十一月，盼到现在，屋漏得更厉害了。”他的声音发颤，“高县长忙着招商，可我们这些老人，等不起啊。”
林晓接过公告，指尖抚过上面褪色的字迹，心里沉甸甸的。她想起前作医保案里，有位老人因为报销拖延，没能等到救命钱，最后走了。那时陈谨跟她说：“我们查案，不是为了抓多少人，是为了让老百姓不用等，不用怕。”
“大爷，您放心。”林晓把公告叠好，还给王大爷，“明天我们去请高县长，他要是不来，我们就去找工作组，找省纪委——总有能说理的地方。”
张桂兰也点头，撸起袖子，露出胳膊上的旧伤疤——那是去年帮居民修水管时烫的：“俺们老百姓不怕等，但怕被糊弄。高县长要是真为隆安好，就该来听听我们的心里话，别总躲在招商会的热闹里。”
窗外的天彻底黑了，居委会的灯亮着，昏黄的光映着三个人的脸。桌上的笔记本摊开着，林晓在上面写了一行字：“招商的热闹，不该盖过民生的冷——隆安的事，没完。”笔锋用力，划破了纸页，像要划破这层“重政绩轻民生”的伪装，露出底下最实在的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