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江的秋夜,寒意已深。县委大院最后一盏灯,往往熄灭于林晓的窗口。这成了她到任后一个无声的习惯,也像一种无言的宣告。窗外,县城稀疏的灯火在冷寂的夜色中明灭,与古县那份杂乱的温暖截然不同,这里的夜晚,安静得仿佛能吞噬所有不合时宜的声音。
台灯下,林晓的面前摊开着石盘岭村及周边几个村庄的扶贫项目档案复印件。纸张在灯光下泛着冷白的光,上面罗列着整齐的数字、规范的建设内容、以及那挑不出毛病的验收报告。一切都符合程序,一切都无懈可击。然而,那个老农空洞的眼神和那句“好看不中用”,像一根尖锐的刺,扎在这些完美的文件上,让她无法轻易翻过。
她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目光落在窗外沉沉的夜色上。郭宏明在会后没有任何特别的表示,一切如常,甚至在她提出要调阅部分项目原始凭证时,相关部门也表现得相当配合。但这种过分的平静,反而让她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气息。那是一种被严密控制下的平静,如同冰封的河面,底下可能潜藏着汹涌的暗流。
“笃……笃笃……”
极轻极缓的敲门声,在这寂静的深夜里突兀地响起,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仿佛生怕惊动了什么。
林晓的心猛地一跳。这个时间,谁会来?她警惕地抬起头,沉声问道:“谁?”
门外沉默了片刻,一个压得极低、带着明显紧张的声音传来:“林……林书记,是我,扶贫办的小王,王斌。”
王斌?林晓在脑海中迅速搜索着这个名字。扶贫办的一个普通科员,在今天的会议上坐在角落,几乎没有任何存在感,只是在分发材料时与她有过短暂的接触,一个看起来有些拘谨、甚至怯懦的年轻人。他深夜独自来访,意欲何为?
林晓起身,走到门后,没有立刻开门,隔着门板问道:“王斌同志?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
“林书记,我……我有点情况,想……想向您汇报一下。”门外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呼吸似乎也有些急促,“很重要的情况,关于……关于项目资金的。”
资金!这两个字像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林晓心头的迷雾。她不再犹豫,迅速打开了房门。
门外,王斌局促地站着,身上穿着一件半旧的夹克,在夜风里显得有些单薄。他的脸色在走廊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苍白,眼神躲闪,双手紧张地攥着一个看起来颇为陈旧、边缘磨损的牛皮纸文件袋。
“进来说。”林晓侧身让他进来,随即谨慎地关上了门,并反锁了一声轻微的“咔哒”声,在这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王斌走进来,显得有些手足无措,不敢坐下,只是僵硬地站在办公室中央,目光快速扫过桌上摊开的文件,又立刻垂下。
“坐吧,王斌同志。”林晓指了指对面的椅子,语气尽量放得平和,试图缓解他的紧张,“别紧张,慢慢说。你说有关于项目资金的情况要反映?”
王斌依言坐下,却只坐了半个椅子,身体前倾,将那个旧文件袋紧紧抱在怀里,仿佛那是他的护身符。他深吸了几口气,像是在积蓄勇气。
“林书记,我……我知道我不该来,更不该这个时候来。”他开口,声音依然很低,带着浓重的后怕,“但……但我心里实在憋得慌,睡不着觉。我看了今天会议的纪要,您……您提到了要关注‘效益真实性’和‘群众获得感’……我……”
他停顿了一下,抬起头,眼中交织着恐惧与一种豁出去的决绝:“我觉得您可能是……可能是真的想弄清楚一些事情的人。”
林晓没有催促,只是用沉静而鼓励的目光看着他。她知道,此刻任何一点压力,都可能让这个鼓起巨大勇气的年轻人退缩。
“我……我在扶贫办,主要负责一部分基础数据的录入和档案管理。”王斌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开始叙述,“有些东西,明面上的账,做得天衣无缝。但是……但是有些原始的东西,它们……它们不会完全说谎。”
他终于将怀里的文件袋递了过来,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这里面的,是……是石盘岭村、磨盘乡几个早期扶贫项目的一部分原始单据和……和工作笔记的复印件。是以前一位退休的老主任,私下里留存下来的。他……他临走前偷偷塞给我,说‘留着,也许哪天能用上’。”
林晓的心跳骤然加速。她接过文件袋,触手感觉沉甸甸的,不仅仅是因为纸张的重量。
“老主任为什么把这些给你?他又为什么提前留下这些?”林晓敏锐地抓住了关键。
王斌的脸上掠过一丝痛苦和敬佩交织的神情:“老主任是个认死理的人,他对后来一些项目‘萝卜快了不洗泥’的做法有意见,觉得里面水分太大,也提过几次,但……但没什么用,后来就被‘优化’提前退休了。他给我,可能是因为……觉得我嘴巴还算严,人也还在这个岗位上。”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他跟我说过一句,‘宏明书记要的是速度,是规模,是拿得出手的成绩,过程……有时候就得让路’。”
郭宏明!这个名字再次被触及,虽然是通过一个已退休下属的转述,但其指向性已然明确。
林晓小心翼翼地打开文件袋,抽出里面的文件。里面是一些泛黄的收款收据、手写的物资领用清单、甚至还有几页字迹潦草的工作日记。与档案室里那些规整的复印件不同,这些原始单据显得粗糙、杂乱,却充满了当时当地的真实气息。
她快速翻阅着,目光如同最精密的雷达,扫描着每一个数字,每一行记录。很快,几个刺眼的矛盾点浮现出来:
一张由村委会出具的、收到“贫困户大棚建设补贴款”的收据,金额与最终入账并支付给施工方的金额,存在近百分之三十的差距。
一份手写的领料单,记录着领取水泥、钢材的数量,远远低于项目规划书中列明的、并以此申请资金的数额。
而那几页工作日记里,则零散地记录着一些当时看来是“抱怨”和“困难”的片段——“……上面催得紧,要求三个月见效,地基都没夯实就要立钢架……”、“……指定采购的建材价格高出市场价一倍不止,村里意见很大,但没办法……”、“……验收组只看场面,不问细节,签个字就走……”
这些零碎的、看似不起眼的纸片,像一块块散落的拼图,正在林晓的脑海中,逐渐拼凑出一幅与那金光闪闪的汇报材料截然不同的图景——一个在“速度”和“规模”压力下,可能充斥着资金缩水、偷工减料、甚至利益输送的虚假项目轮廓!
她的手指微微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终于抓住狐狸尾巴的、混合着愤怒与振奋的激动。
她抬起头,看向依旧紧张不安的王斌,语气无比郑重:“王斌同志,谢谢你!谢谢你信任组织,也信任我。你提供的这些材料,非常重要!”
王斌似乎松了口气,但眼中的恐惧并未消退:“林书记,您……您一定要小心。郭书记他……还有县里很多人……这后面,牵扯的可能很深。我……我今晚来,没人知道,我……”
“我明白。”林晓打断他,眼神坚定而温暖,“你放心,今晚的事情,只有你知我知。这些材料,我会妥善处理。你回去后,一切如常,不要对任何人提起,保护好自己。”
王斌用力点了点头,像是完成了一件耗尽毕生勇气的壮举,踉跄着站起身。
送走王斌,林晓反锁好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久久没有动弹。窗外,夜色正浓。她手中的那份旧文件袋,仿佛一块从深水区捞起的、带着淤泥和真相的巨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