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河湾的工地，比她想象中还要糟糕一万倍。
沈瑶戴着一顶根本不合头围的女士安全帽，脚上踩着一双临时买来的平底鞋。
跟着项目经理在杂乱无章、污水横流的施工区里穿行，眉头越皱越紧。
材料堆放混乱不堪，施工日志残缺不全，工人们的操作更是野路子到了极点。
“防水层为什么没有按照图纸的要求做？”
沈瑶蹲下身，雪白的手指毫不嫌弃地指着一块裸露的、明显偷工减料的基面，冷声问道。
项目经理满头大汗，眼神躲闪：“当时……当时采购的材料不太够……”
“材料采购单，拿给我看看。”
“这个……那个……放在办公室了……”
沈瑶不再多问。
她站起身，拿出手机，“咔嚓”、“咔嚓”拍了几张清晰的照片，细节拍得清清楚楚。
回到办公室，她直接让行政部将项目所有的采购记录和施工日志都搬了过来。
对比分析后，问题一目了然。
有人虚报材料价格，用劣质材料替换优质材料，从中吃掉了巨额差价。
手法粗糙，胆子却大得包天。
她正埋头整理这些触目惊心的证据，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敲响了。
一个看起来刚毕业没多久的小姑娘探头进来，怯生生地说：
“沈……沈总监，您要的劳务分包合同。”
“谢谢。”
沈瑶接过文件，抬头看了她一眼，“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路清虹，是……是财务部的出纳。”
小姑娘声音轻得像蚊子哼哼。
她放下文件，却没立刻走。
犹豫再三，还是压低声音飞快地说了一句，“那个……沈总监，您……您小心点，星河湾这个项目……是柯总的小舅子承包的……”
说完，她就像受惊的兔子一样，匆匆跑了。
沈瑶挑了挑眉，看来这分公司，也不是铁板一块。
至少，还有路清虹这样的小姑娘，心里还存着一杆明事理的秤。
晚上回到公寓，沈瑶刚冲了个战斗澡，程昱的视频电话就准时弹了过来。
屏幕那头的男人俊脸紧绷，背景还是程科新材的办公室，显然还在加班。
“第一天怎么样？那帮老油条没为难你吧？”
沈瑶擦着湿漉漉的头发，对着镜头露出一个轻松的笑：“比想象中还要精彩。”
她三言两语说了下今天的发现，重点提了那个柯总的小舅子。
“我明天打算换身衣服，去劳务市场转转。”
“你疯了！”
程昱的眉头瞬间拧紧，“工人闹事不是开玩笑的！不许去！”
“放心，”
沈瑶对着镜头晃了晃自己包里的东西，笑得像只狡黠的狐狸，“我带了录音笔，还有最新款的防狼喷雾，电击功能超强的那种。”
程昱被她气得哭笑不得：“你到底是去查账的，还是去演碟中谍的？”
“两手准备，有备无患嘛。”
沈瑶对着他俏皮地眨了眨眼，成功让他紧绷的脸色缓和下来，“对了，程科新材那边怎么样？”
“还行，就是……”
程昱像是想起了什么，突然压低了声音，凑近屏幕，“我爸最近在接触一家日本的材料公司，好像是要引进什么新技术。”
沈瑶心头一动。
老狐狸程卫东，一边把她这个未来的“儿媳妇”发配到基层历练，一边在科技板块布局新动作。
这盘棋，下得可真大。
两人又腻歪了一会儿，直到程昱那边有人敲门，才依依不舍地挂断。
沈瑶扔下手机，整个人呈大字型摔在柔软的大床上，盯着天花板，飞快地复盘今天的所有发现。
柯庆丰这伙人的贪腐手法，说实话，并不高明。
之所以能一直逍遥法外，无非是上面有人罩着。
或者，他们吃准了集团总部山高皇帝远，懒得认真查他们这些地方分公司的烂账。
程卫东派她来……恐怕，不仅仅是考验她的能力那么简单。
他要的，是一把快刀。
一把能替他斩断这些盘根错节的腐肉，还不会伤及自身的刀。
就像古代皇帝的刀，能扫清寰宇也要防止伤主！
第二天一早，沈瑶换上了一套最普通的t恤牛仔裤。
把一头风情万种的大波浪卷发扎成了一个清汤寡水的马尾，还戴上了一副土气的大黑框眼镜。
这副打扮，让她那张艳光四射的脸，瞬间变得平平无奇，扔进人堆里都找不着。
她没通知任何人，独自打了辆车，直奔城郊的劳务市场。
这里是农民工的聚集地。
天刚亮，路边就乌泱泱地蹲满了等活儿干的工人。
空气中弥漫着汗水、劣质烟草和廉价早餐混合的味道。
沈瑶买了几个肉包子，慢悠悠地走到一群正在吃早餐的工人旁边，学着他们的样子蹲了下来。
“大哥，招小工不？我什么活都能干。”
她故意捏着嗓子，操着一口半生不熟的蹩脚方言。
工人们抬起布满风霜的脸，上下打量着她，眼里满是怀疑：
“小姑娘家家的，细皮嫩肉，能干工地的活？”
“家里困难，没办法呀。”
沈瑶叹了口气，把手里的包子递过去一个，“听说那个星河湾的项目，工资给得挺高？”
“高个屁！”
一个皮肤黝黑的中年工人往地上重重吐了口唾沫，眼珠子都气红了，“俺们在那干了三个月，一毛钱都没见着！
那个狗日的包工头，人影都找不到了！”
“不会吧？那不是程氏集团的大工程吗？”沈瑶故作惊讶。
“集团管个屁用！”
另一个工人愤愤不平地接话，“包工头说钱被分公司扣了，分公司又说集团还没拨款，就他娘的跟踢皮球一样！”
沈瑶又三言两语地套了些话，大致弄清了整条利益链的来龙去脉。
分公司把工程转包给柯庆丰的小舅子，他那家皮包公司，又转手把活儿分给了好几个更小的包工头。
层层扒皮，层层克扣。
到了最底层的工人这里，自然就一分钱都没有了。
正说着，市场入口突然一阵骚动。
几个流里流气、露着花臂的纹身男气势汹汹地走了过来。
原本还在抱怨的工人们，瞬间噤若寒蝉，纷纷低下了头。
“都他妈聚在这干嘛？奔丧啊？今天没活！赶紧滚！”
为首的那个纹身男，脖子上挂着一条大金链子，满脸横肉地吼道。
沈瑶立刻低下头，假装在玩手机，手指却悄无声息地滑开了录音功能。
纹身男一步步走到她面前，皮鞋上沾满了泥点。
“新来的？身份证拿出来看看。”
“……忘带了。”沈瑶压低了帽檐，声音闷闷的。
“那不行。”
纹身男的语气变得凶狠，他伸出粗糙的手，就要来掀她的帽子，“万一是哪个不开眼的记者……”
“强哥！”
一个熟悉又带着颤抖的声音突然响起。
沈瑶猛地抬头，只见路清虹小姑娘，正白着一张脸，气喘吁吁地朝这边跑过来。
“强哥！强哥你误会了！这是我表妹，乡下来的，来找我玩的！”
被叫做“强哥”的纹身男将信将疑地瞪了她们几眼。
但大概是觉得沈瑶这副打扮实在不像记者，也没再纠缠，骂骂咧咧地带着人走了。
等他们走远，路清虹一把抓住沈瑶的手腕。
拖着她就往市场外快步走，声音里还带着后怕的哭腔：
“沈总监！您、您也太冒险了！这里不是您该来的地方啊！”
沈瑶停下脚步，安抚地拍了拍她冰凉的手背，另一只手，则冷静地按下了手机的停止录音键。
“谢谢你，清虹，刚刚帮我解围了。”
她问，“那个强哥，是谁？”
“他就是柯总小舅子的打手，专门‘管’着我们这些工人的。”
路清虹惊魂未定地左右看看，声音压得更低了，“上个月，工人们去政府门口讨薪，就是被他带人给打跑的！
还说谁再敢闹，就让他们在华南待不下去！”
拖欠工资，还敢动用暴力镇压！
沈瑶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职务侵占了，这触犯了法律的底线！
她转过头，认真地看着眼前这个善良又胆小的姑娘。
“清虹，你愿不愿意，帮我一个忙？”
“什……什么忙？”
“我要查分公司过去三年的所有账目，每一笔。”
路清虹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如纸。
“这……这要是被柯总知道了，他、他会开除我的……”
“放心。”
沈瑶扶住她颤抖的肩膀，目光直视她的眼睛，一字一顿，清晰而有力，“有我，出了任何事，我来负责。”
回公司的路上，沈瑶坐在出租车后座，面无表情地编辑好了一封加密邮件，收件人，正是程卫东。
“问题已初步查明，涉及严重职务侵占及恶性劳务纠纷，性质恶劣。
为避免打草惊蛇，建议集团审计组即刻秘密介入。”
点击发送。
做完这一切，沈瑶将手机扔在一旁，靠在椅背上，长长地舒出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