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三节
《观台风记事》
云压长街风渐狂,播音断续绕檐梁。
泥痕污手弹珠戏,未觉惊涛已近旁。
忽闻巨响颓垣裂,砖瓦飞沉入园荒。
稚胆初经崩坼事,心随残雨共惶惶。
台风的气息是从供销社的广播里渗出来的,那带着电流杂音的女声一遍遍盘旋在街巷上空,像只焦躁的鸟,叫得人心头发紧。连续两天了,日头被厚重的云层压得喘不过气,风也变了性子,不再是夏日里懒洋洋的拂动,倒像是揣了股蛮力,卷着地上的沙砾往人脸上扑。
街上的行人都比往常急了三分,脚步匆匆,眼神总不由自主瞟向铅灰色的天,手也下意识地拢着衣襟,仿佛这样就能抓住点什么。大人们脸上的顾忌藏不住,嘴里念叨的都是屋顶、门窗、河边的棚子。我知道他们怕什么,早几年听多了那样的故事——草屋顶被风像掀饼似的卷上天,老槐树连根拔起,把偏房砸出个大窟窿。
可那时候我还小,对这些惊惧隔着层玻璃似的。反倒觉得台风天有种特别的趣致,天凉快下来,夜里不用搬竹床到院里乘凉,省了听大人们没完没了的絮叨。只是河被外婆和娘看得紧,“不许去!”她们的语气斩钉截铁,眼里的严肃让我不敢造次。
我终究还是忍不住溜到后河沿。往日里这时候,河里早该像下饺子似的挤满了半大孩子,如今却空荡荡的,只有风卷着水浪拍打岸堤,发出闷闷的声响。有几个不怕死的大人还在水里扑腾,看着倒像是和风浪较劲儿。我脱了鞋,试探着把脚伸进水里,一股凉意顺着脚踝往上窜,不是舒服的凉,是带着刺儿的冷,激得我打了个哆嗦。
“死心吧。”我对自己说,这么冷的水,下去非抽筋不可。悻悻地提了鞋往回走,脚底板踩在发烫的泥地上,倒比水里暖和些。
一进院门,就看见月萍蹲在石榴树下,手里攥着把玻璃弹子,见了我,眼睛亮了亮。“玩不?”她扬了扬手里的弹子,阳光透过云层的缝隙漏下来一点,照得那些五颜六色的玻璃珠闪闪发亮。
我们就在院子角落里开战。得先挖三个洞,我学着别人的样子,在硬邦邦的土地上划了个三角。那时候哪懂什么等边不等边,只觉得那样摆着顺眼。土太硬了,指甲抠下去,疼得钻心。我咬着牙挖,等三个洞终于像样了,才发现指甲缝里全是血,混着泥,红一块黑一块的。
月萍比我利索,她下手又快又狠,只是两只手早就看不出本色了,黑黢黢的,指甲缝里塞满了泥,活像刚从泥里刨出来的王八爪子。她额头上全是汗,时不时用手背一抹,这下可好,额角、鼻尖都沾了泥,成了只花脸猫。
我看着她,没笑。大概我自己也好不到哪儿去,刚才擦汗的时候,手也往脸上蹭过。风里带着越来越浓的湿气,吹在身上凉丝丝的,可我们玩得浑身发烫,玻璃弹子在泥地上滚来滚去,撞出清脆的响,把广播里的台风预报都盖过去了。
直到月萍的外婆站在院门口喊她吃饭,我们才停下手。月萍把弹子一股脑塞进裤兜,冲我挥了挥黑乎乎的手,跑了。我看着自己的手,血和泥混在一起,有点疼,却又觉得痛快。
回家洗漱完,娘已经把饭菜端上了桌。碗筷刚摆好,外面的风突然变了调,不再是呜呜的,而是像野兽似的咆哮起来。窗户纸被吹得哗哗响,像是随时会破。
“来了!”爹的声音压得很低。
几乎是同时,广播里的声音变得急促:“紧急通知!台风已在海盐登陆!海盐长川坝出现险情……”
话音未落,“轰隆——”一声巨响,震得房子都抖了三抖。那声音太可怕了,像是地底下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怎么了?”娘的声音发颤。
外婆已经掀开门帘冲了出去,我们跟着她跑到院子里,一眼就看见前面三间店铺旁边的那一间的后墙塌了,那是以前开团子店的老王家的店铺。断砖碎瓦堆了一地,扬起的尘土被风卷着扑过来,呛得人睁不开眼。那堵墙竟然是往我们园子这边倒的,幸好幸好,没往街上去。
“老天爷保佑……”外婆捂着胸口,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看看边上那间,会不会也……”她的眼神死死盯着旁边那堵墙,墙头上的瓦片正被风一片片掀下来,看得人心惊肉跳。“可千万别往街口倒啊,那边人多……”
家里人都站在院子里,没人说话,只有风声在吼,还有远处不知道谁家的东西被吹倒的哐当声。我看着那堆废墟,刚才玩弹子的兴奋劲儿早没了。那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亲眼看见墙塌了。那么结实的墙,说倒就倒了,像纸糊的一样。
我平时胆子大,爬树掏鸟窝,下河摸鱼虾,什么都敢试,可这会儿,腿肚子却控制不住地打颤。风越来越大,吹得我站不稳,心里像揣了只兔子,怦怦直跳,跳得我嗓子眼都发紧。
外婆还在念叨,娘紧紧抓着我的胳膊,她的手冰凉,也在抖。我抬头看天,乌云像是被人用墨泼过,沉甸甸地压在头顶,风卷着雨丝砸下来,打在脸上,又冷又疼。
原来台风不是好玩的。它是真的会吃人,会把房子撕碎的。我看着那堵摇摇欲坠的墙,第一次明白了大人们脸上的恐惧,是从哪儿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