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1)
翌日天光刚漫过丽珠姐房间的木窗,我便盘算着带毛毛三姐和小章芸出门。来厦门一趟,总不能让她们只困在店铺里。厦门的景致说多不多,厦门大学的红砖墙、棕榈道是雅致,可小章芸才四岁,哪里懂什么嘉庚建筑的讲究?她眼里大抵只有蚂蚁搬家、石子儿滚地才有趣。思来想去,还是鼓浪屿好——就算老街的西洋老楼她不爱看,至少还有海。
午饭后跟丽珠姐道别时,她正往我们帆布包里塞橘子,指尖蹭过包带时笑:“记得别玩忘了最后一班渡轮,回来时先回店里来。”毛毛三姐抱着小章芸应着,小家伙已经扒着包口往外掏橘子,圆溜溜的眼睛亮得很,许是昨晚听我说“海边有沙子能堆城堡”,早记在了心上。
轮渡离店铺不远,走五六分钟就到了。海风裹着咸腥气扑过来,小章芸突然挣开她娘的手,光着脚丫往码头边跑,嘴里喊:“水!好多水!”我赶紧追上去拉住她,低头看她脚底板沾了沙,又蹭了码头石板缝里的青苔,活像只刚从泥里蹦出来的小雀儿,忍不住笑:“等下到了海滩,让你踩够。”
上了轮渡,毛毛三姐说这船比嘉兴南湖的摆渡船稳当多了。小章芸扒着船舷看海水,浪花拍在船帮上,溅起的水珠落在她脸上,她也不躲,反而咯咯笑,伸手去接。毛毛三姐站在旁边,一手扶着船舷,一手护着孩子,眼里是我从没见过的亮——她长在江南水乡,见惯了河,却没见过这样浩浩荡荡的海,风一吹,鬓角的碎发飘起来,竟有几分温柔。
到了鼓浪屿,先没往老街去,径直往海滩走。越靠近,越能听见人声,还有海浪“哗啦、哗啦”的声响。等踩上沙滩,小章芸“哇”一声,挣开我的手就往沙里跑,凉鞋陷在软沙里,她索性脱了鞋,光脚踩进去,又弯腰抓起一把沙,看着沙从指缝漏下去,新奇得不行。
我站在沙滩上,脱了外套搭在胳膊上。厦门的午后太阳烈,晒得沙子发烫,可海风吹过来,又带着凉。远处有人在游泳,赤着胳膊在浪里起起伏伏,像鱼。我忽然来了兴致——小时候在双溪河,我能憋着气潜游过四五十米宽的河面,还能潜到河底摸螺蛳,这海滩的水,看着也没什么难的。
“我去游会儿。”跟毛毛三姐说了句,我脱了长裤,只剩条短裤往水里走。海水刚没过脚踝时凉丝丝的,再往前到齐腰深,浪一来,竟晃了晃。我笑着往深水区走了几步,回头看,小章芸正扯着她娘的衣角眼巴巴望我,嘴里喊:“木子叔!我也要去!”
毛毛三姐拉着她:“水凉,别去。”可小章芸不依,直跺脚,眼泪都快出来了。我心一软,游回岸边:“没事,我带着她,就在浅水区玩会儿。”毛毛三姐犹豫了下松了手,叮嘱:“你看紧点。”
我把小章芸抱起来往水里走了几步,让海水刚没过她小腿。她立刻忘了哭,小手拍着水溅得我一脸。我牵着她的手教她踢水,她学得认真,小脚丫扑腾着,溅起的水花比她人还高。玩了没一会儿,她胆子大了,竟要往深点的地方去,我只好抱着她往前挪了挪——这时离岸边大概七八米,水刚到我胸口。她还要往远走,指着远处的救生船说要去船上,我哄她:“那边太远,我们往前游一小段就回,好不好?”她急着点头:“好!快游!”
正逗着小章芸说“看谁溅的水花大”,忽然觉得风变了。刚才还是暖烘烘的风,这会儿竟带着股凉意,刮得人耳朵疼。抬头一看,天不知何时暗了下来,远处的云黑压压的,像被人泼了墨。浪也不对劲了,刚才还是小浪轻轻拍,此刻竟一波比一波高,“哗啦”一声砸下来,打得人胳膊生疼。
“不好,要变天了!”我心里咯噔一下,赶紧抱着小章芸往岸边游。可脚刚蹬了一下,一个大浪就从背后拍过来,我猛地往前一扑,手里的小章芸“呀”一声竟滑了出去——她光溜溜的身子沾了水,滑得像条小鱼,我一紧张没抓紧,她竟被浪卷得往后漂了两米多。
“章芸!”我脑子里“嗡”一声,血瞬间冲上头顶。刚才还笑的小家伙,此刻在浪里颠了颠,小胳膊乱挥,嘴里呛了水“咳、咳”地咳起来。我顾不上别的,猛地扎进水里往她漂去的方向游。海水比河水凉得多,浪一翻就往鼻子里灌,又咸又涩。
我憋着气往前潜,好在海水清,眯着眼能看见前方三四米处有个小小的影子——是她!刚想游过去,又一个浪把我往上托,我借着浪势猛地一窜,终于看清了:小章芸仰在水里,眼睛闭着,小嘴巴还张着,像是在哭,却没声音。
“抓住了!”我心都快跳出来,一把抓住她的小腿。她的腿软乎乎的,我死死攥着生怕再滑掉。浪又打下来时,我下意识转过身用后背挡着,浪砸在背上像被石头砸了一下,疼得我龇牙,可手里的劲半点没松。等浪过去,我赶紧把她往怀里抱,再往上举了举,让她的头露出水面。
“章芸!章芸!”我喊她,她迷迷糊糊睁开眼,小手抹了把脸又咳了几声,带着哭腔说:“木子叔……水……苦……”
我鼻子一酸,赶紧往岸边游。浪还在翻,一下下推我,我抱着她手脚并用地划水,每一下都觉得胳膊重得像灌了铅。以前在双溪河救人时水是静的,只需要往岸边拖就行,可这海里的浪是活的,它扯着你、推着你,像有双看不见的手要把人往深处拉。我不敢想,要是刚才慢了一步,第二浪再打过来,我能不能再找到她——浪里翻涌,她那么小,说不定眨眼就没了影。
终于摸到沙滩了,沙硌得脚疼,可我心里松了口气,几乎是踉跄着把小章芸放到地上。毛毛三姐早跑了过来,一把抱住女儿上下打量:“芸芸!没事吧?呛着没?”小章芸扑在她娘怀里放声大哭,一边哭一边说:“娘……水苦……浪打我……”
我蹲在旁边喘得像头牛,浑身的水往下淌,沙沾在身上又黏又凉。毛毛三姐拍着女儿的背,抬头看我笑了笑:“没事了没事了,你抓得快。”她语气轻描淡写,许是没看见刚才那浪有多急,我也没说,只摆摆手:“刚才差点……差点让你女儿喂了鱼。”
她没接话,只是把小章芸抱得更紧了些。小章芸哭了会儿,大概是累了,趴在她娘肩上小声抽噎。我看着她们,忽然觉得浑身发软,索性往沙滩上一躺,沙子被太阳晒得暖烘烘的,贴在背上竟驱散了几分寒意。刚才那阵子,真是把我吓着了。
回丽珠姐店铺时,小章芸已经在她娘怀里睡着了,嘴角还挂着点泪痕。丽珠姐见我们回来,赶紧拿毛巾给我们擦水,听我说了海边的事,瞪了我一眼:“你也是胆大!带个孩子还往深水区去?下次可别这样了。”我讪讪地笑,没敢反驳。
歇了会儿,丽珠姐说要去买菜,让我们先坐三轮车回她住的地方。我到路边叫了辆三轮车,厦门的三轮车真新鲜,跟嘉兴的不一样:嘉兴的车夫在前面蹬,乘客坐在后面的车斗里;这儿的车夫竟在后面,前面是个小小的座位,像个小轿子。
毛毛三姐抱着小章芸一弯腰坐上去,她本就壮实,怀里又抱个孩子,刚坐稳,只听“哐当”一声,三轮车的龙头竟往上一翘,整个车翻了过来!毛毛三姐抱着孩子“哎哟”一声四脚朝天躺在地上,活像只翻了壳的王八,怀里的小章芸被她护得好好的,倒被这动静吓醒了,眨巴着眼睛看她娘,没哭,反而咯咯笑。
我先是一愣,随即笑得直不起腰,刚才救孩子的后怕、浑身的疲惫,竟被这一下驱散得干干净净。车夫赶紧跑过来扶车,一边扶一边笑:“这位大姐,您这是……分量足啊!”毛毛三姐红着脸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瞪我一眼:“笑什么笑!还不快来抱孩子!”
晚上吃饭时,我没什么胃口,只扒了两口饭就想睡。跟海浪较劲那阵子耗了太多力气,胳膊现在还酸。丽珠姐看我蔫蔫的,说:“今晚你还睡我那屋吧,我跟毛毛姐她们挤挤。”我赶紧摆手:“不用不用,吃饭间那沙发就行,旧是旧,能躺。”
吃饭间是在客厅外面的西厢房,摆着张掉了漆的木桌,墙角放着张旧沙发,铺着块蓝布。丽珠姐皱眉:“那屋蚊子多,晚上得被咬醒。”我找了盒蚊香划了根火柴点上,烟气袅袅升起来带着点药味:“没事,点盘蚊香就好。这儿离客厅远,你们说话也不吵我。”
她还想说什么,被毛毛三姐拉了拉胳膊便没再坚持,只说:“那你盖件外套,夜里凉。”
等她们回了客厅里屋,我躺在沙发上,蚊香的味道慢慢散开。其实哪里是怕吵?是昨晚的事让我心里发慌。昨晚毛毛三姐和小章芸睡熟后,丽珠姐进来帮我盖被子,竟轻轻亲了我一下,又欲言又止,走时还叹了口气。她坐在床沿边,头发松松挽着,月影落在她脸上,竟有几分柔。我没敢多看,闭上眼装睡,她走时指尖还轻轻碰了下我的胳膊,我当时心跳得像擂鼓。
她男人在上海做生意,大半年没回来了。她才三十出头,守着个店铺,夜里怕是也冷清。我呢?二十多岁的年纪,正是血气方刚,真要是夜里她再进来,我未必能克制住。到时候真做了荒唐事,怎么面对毛毛三姐?又怎么面对她男人潮勇哥?想想都后怕。
蚊香燃了一半,我迷迷糊糊睡着了。夜里果然有蚊子在耳边嗡嗡叫,可我实在累,翻个身,又沉沉睡去。
第三天天不亮我就起了。丽珠姐还没醒,我留了张字条,说去石狮进货,让毛毛三姐和小章芸在这儿等我,傍晚就回。
石狮离厦门不远,坐长途车也就两个多小时。到了石狮的批发市场,还是老样子,满街都是推着板车和骑着摩托车的人,吆喝声、讨价还价声混在一起,热热闹闹的。我熟门熟路找到常去的那几家摊位,老板见了我笑:“木子兄弟,又来进货?这次要多少?”
我按着清单点了货——几款新潮的男恤衫,还有些印着花纹的南韩女衬衫、袜子、胸罩,都是嘉兴那边时兴的。老板帮我打包好,叫了辆三轮车送去过磅、发货,嘱咐好走铁运,三天能到嘉兴,我才松了口气。
往回赶时,车过晋江,窗外的稻田绿油油的,风里带着稻花香。我靠着车窗,想起昨天在鼓浪屿的浪里,想起小章芸说“海水好苦”,想起毛毛三姐翻在地上的样子,心里竟有些暖。
这趟厦门之行,怕是这辈子都忘不了了。有惊,有笑,还有些说不清楚道不明的滋味,像浪里的水,咸咸的,又带着点涩。
回到厦门时,天刚擦黑。丽珠姐和毛毛三姐正坐在小院里择菜,小章芸在旁边追着一只萤火虫跑。见我回来,丽珠姐站起来,手里还捏着棵青菜:“回来了?饭刚做好。”
我应了声走过去,看小章芸举着个玻璃瓶,里面萤火虫的光忽明忽暗。她看见我,举着瓶子跑过来:“木子叔!你看!亮的!”
我摸了摸她的头笑了。这浪里走的一天,好像把什么都涤荡了,只剩下眼前这点实在的暖。
(鼓浪行)
浪卷童声惊远滩,
风翻云墨暂相干。
萤火小瓶藏暖夜,
潮痕犹带厦门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