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船驶出老鸦峡，天地间已是一片混沌。铅灰色的浓云彻底吞噬了最后一线天光，狂风卷着豆大的雨点，劈头盖脸地砸向船身，发出密集的噼啪声响。江面波涛汹涌，船只如同一片落叶，在起伏的浪涛间剧烈颠簸。
船舱内，油灯摇曳，映得众人脸上明暗不定。
侯通将那块焦黑的碎木与那柄风格迥异的分水刺置于矮桌上，沉声道：“江少侠，玉鸣姑娘判断无误。这木材确以鲛人油浸透，此物珍稀，非南海巨贾或隐秘宗门不可得。而这分水刺……”他指尖划过兵器上独特的波浪形血槽，“其锻造技艺，千真万确是东瀛路数，且是其中精品，绝非寻常浪人所能拥有。”
钱老幺捻着颌下几根稀疏的胡须，昏花的老眼中精光闪烁：“‘鬼水獭’半年前被官府宣称剿灭，如今看来，要么是谎报军功，要么……就是有人暗中收编了这群亡命之徒，并给他们换上了更好的装备。结合这两样东西，老朽以为，这绝非巧合。”
“东瀛倭寇，鲛人油……”孙青年轻的脸庞上满是凝重，“这两者皆与中原武林格格不入。他们在此设伏，目标明确，就是冲着我们来的。我们的行踪，恐怕早已泄露。”
赵莽一拳砸在舱壁上，发出沉闷声响，怒道：“定是那玄冥教搞的鬼！或是那阴魂不散的影阁！勾结外寇，祸乱中原，当真该死！”
江长安默然听着众人分析，目光落在桌面的两件证物上，指尖轻轻敲击桌面。船舱外风雨声、浪涛声交织成一片喧嚣，却压不住他内心的翻涌。
“玄冥教、影阁，皆有嫌疑。”他缓缓开口，声音在风雨声中显得异常清晰冷静，“但诸位可曾想过，万仙盟在此事中，又扮演何种角色？”
众人闻言，皆是一怔。玉鸣眸光微动：“公子是指……琉璃姑娘？”
“并非特指琉璃姑娘。”江长安摇头，“万仙盟势力庞大，触角遍及天下，消息灵通远超我等。我们离开君山，前往昆仑，此路线虽非绝密，但也非人尽皆知。能如此精准地在老鸦峡设伏，对方必然掌握了我们的动向。万仙盟……是否有此能力？又是否有此动机？”
他顿了顿，继续道：“再者，东瀛之物出现于此，让我想起一人。”
“谁？”几人异口同声。
“万仙盟盟主。”江长安吐出几个字，“据闻这位盟主神秘莫测，修为通天，但其来历根脚，江湖上无人知晓。他既能网罗琉璃这般身负异术之人，麾下有些奇人异士，甚至与海外势力有所牵连，也并非不可能。”
舱内陷入短暂的沉默。江长安的推测如同在本就迷雾重重的局面上，又投下了一颗石子，激起更多涟漪。
“若真与万仙盟有关，那他们的目的何在？”孙青疑惑道，“他们此前对江大哥似乎并无恶意，琉璃姑娘还曾出手相助。”
“利益使然而已。”钱老幺沙哑开口，“万仙盟所求，或许与玄冥教、与我们，皆不相同。在这滔天大局中，没有永恒的朋友，只有永恒的利益。他们今日可助你，明日亦可因更大的利益而弃你，甚至反噬。”
江长安颔首，钱老幺的话说到了他心坎上。自从知晓自身身世与天门碎片的牵连，他便明白，自己已深深卷入一个远超个人恩怨的巨大旋涡之中。各方势力盘根错节，动机难明，每一步都需如履薄冰。
“无论对方是谁，此次伏击失败，绝不会善罢甘休。”玉鸣清冷的声音响起，她看向江长安，“前路必定更加艰险。公子，我们需早做筹谋。”
“玉鸣所言极是。”江长安站起身，走到舱窗前，望着外面墨色翻涌的江天，“敌暗我明，被动接招绝非良策。侯通。”
“在！”侯通立刻应声。
“你精于潜踪匿形、打探消息。待船只在前方码头补给时，你设法潜入市井，打探两件事：一，近来可有东瀛人或形迹可疑的海外人士在此地出没；二，留意关于‘鬼水獭’残部以及任何与鲛人油相关的传闻。务必小心，安全为上。”
“属下明白！”侯通抱拳领命。
“钱老。”江长安又看向老探子手。
“江少侠请吩咐。”
“您老江湖经验丰富，熟悉地理。接下来通往昆仑的路线，恐怕不能完全依照原计划了。请您根据地形险要、人烟稠密程度，规划几条备选路线，我们需时常变换，以惑敌踪。”
“老朽省得，这就去琢磨。”钱老幺点头，取出随身携带的简陋地图，就着油灯仔细研究起来。
江长安又对赵莽和孙青道：“赵兄弟，孙青，操舟与警戒之事，依旧劳烦二位。经此一役，需更加警惕水路两岸，不仅是人祸，天险亦不可不防。”
“江少侠放心！”赵莽拍着胸脯，声若洪钟。孙青也郑重颔首。
最后，江长安看向玉鸣：“玉鸣，青鸾灵性非凡，它能感应到云之遗族的方向，此乃我们最大的依仗。烦请你多与它沟通，确保引路无误。同时，你的感知最为敏锐，还需多留意周遭气息变化，以防高手暗中窥伺。”
玉鸣轻轻点头：“公子放心，玉鸣明白。”
分派已定，众人各自领命而去，舱内只剩下江长安一人。他重新坐下，闭上双目，心神沉入体内。
与“鬼水獭”一战虽短暂，但他凝聚涅盘真炁，隔空断舟，对真气的掌控似乎又精进了一层。此刻内视，只见丹田气海之中，那赤金色的涅盘真炁如同液态的熔岩，缓缓流转，散发出至阳至刚的暖意，滋养着周身经脉。原本因旧伤和幽冥死气侵蚀而残留的一些细微滞涩之处，在这股炽热真炁的流转冲刷下，竟隐隐有融通化解之势。
尤其是那层阻碍他完全恢复、甚至更进一步的无形薄膜，在方才全力催发真炁后，变得愈发稀薄，仿佛只差临门一脚，便能豁然开朗。
“危机之中，果然蕴藏着突破的契机。”江长安心中明悟。这万里征程，既是凶险之路，亦是他的磨砺与成长之途。
他尝试着引导涅盘真炁，按照龙翔九天掌法的行功路线运转周天。真炁流过四肢百骸，带来阵阵温热酥麻之感。膝上那枚黑水玄蛇鳞片散发出的阴寒之气，与涅盘真炁形成鲜明的对抗，但这种对抗并非简单的消磨，反而像是一种砥砺，促使他将真炁锤炼得更加凝练、纯粹。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风雨声渐歇，天色依旧阴沉，但江面已略微平缓。船身颠簸减轻，显然已驶出了最湍急的江段。
江长安收功睁眼，眸中赤金光芒一闪而逝，精神奕奕。他步出船舱，来到船头。
雨虽小了，但江风依旧冷冽。玉鸣静静立在桅杆下，青鸾则收敛双翅，停在她肩头，偶尔梳理一下被雨水打湿的羽毛。
“公子，侯通已在前方‘白鱼口’码头下船。”玉鸣轻声道。
江长安望向不远处那个在蒙蒙雨雾中若隐若现的小码头，点了点头：“希望他能带回些有用的消息。”
“公子是在担心内奸？”玉鸣忽然问。
江长安没有立即回答，目光扫过忙碌的赵莽、孙青和正在掌舵的钱老幺，缓缓道：“并非不信任诸位兄弟。只是玄冥教、影阁手段诡谲，防不胜防。或许非是有人主动泄密，而是我们的行踪，在某些环节无意中留下了痕迹，被对方捕捉。谨慎些，总无大错。”
玉鸣默然，知道江长安所虑极是。江湖风波，人心叵测，有时候并非一定是身边人背叛，可能只是一个不经意的细节，便足以致命。
快船并未在白鱼口久留，补充了些许淡水和食物后，便再度起航，按照钱老幺新规划的路线，折向一条支流，试图避开可能的主干道监视。
接下来的两日，行程倒是出乎意料的平静。支流河道相对狭窄，水势平缓，两岸多是丘陵田园，人烟渐稀。除了偶遇几艘捕鱼的舢板，并未再遇到任何可疑人物或袭击。
然而，这种平静并未让众人放松，反而有种暴风雨前最后的宁静之感。
第三日黄昏，船只停靠在一处荒僻的河湾过夜。侯通依旧未归，也无消息传回，这让众人心中不免蒙上一层担忧。
夜色渐深，河湾四周芦苇丛生，虫鸣唧唧，偶尔有夜枭啼叫，更添荒凉。
江长安在舱中打坐，忽然，他心有所感，蓦然睁开双眼。几乎同时，船头传来青鸾一声短促而尖锐的啼鸣！
他身形一动，已如青烟般掠出船舱。玉鸣、赵莽、孙青、钱老幺也都被惊动，纷纷现身。
只见船头前方，漆黑的河面上，不知何时，竟漂来一盏孤零零的莲花状河灯。那河灯以白纸糊成，中间一点烛火，在夜风中摇曳不定，散发出惨淡的光芒，顺着水流，缓缓向船身漂来。
在这荒郊野外的河湾，出现如此一盏精致的河灯，显得格外诡异。
钱老幺脸色微变：“是‘问冥灯’！江湖上一些左道旁门，用以刺探、传讯，或……标记目标的邪门手段！”
他话音未落，那盏白色的莲花河灯，已漂至船头丈许之外。烛火忽明忽暗，映得周围的水面泛着幽幽冷光。
突然，那烛火猛地爆开一团惨绿色的光芒！
光芒中，一道若有若无、扭曲模糊的黑色人影，自河灯之上升腾而起，悬浮于水面之上。那人影没有五官，只有一双空洞的眼眶，直勾勾地“望”向船头的江长安，发出一种仿佛来自九幽深处的、缥缈阴森的絮语：
“天门……碎片……交出来……”
“幽冥……重临……不可阻……”
“昆仑……乃尔等……葬身之地……”
那扭曲的黑色人影发出断续的阴森絮语，声音仿佛直接钻入众人脑海，带着一股侵蚀心神的寒意。赵莽暴喝一声：“装神弄鬼！”熟铜长棍便要挥出，却被江长安抬手阻止。
“凝神静气，勿受其扰。”江长安声音平和，却带着一股安定人心的力量，他目光如电，直视那模糊黑影，“区区一道幽冥残念，也敢在此惑人心智？”
话音未落，他指尖已然抬起，一缕凝练至极的赤金色涅盘真炁激射而出，并非攻向黑影，而是精准地点向那盏白色的莲花河灯！
“嗤——！”
至阳至刚的真炁与那惨绿烛火接触的瞬间，如同沸汤泼雪，发出一阵刺耳的灼烧声响。河灯上的烛火剧烈摇曳，那黑色人影发出无声的尖啸，身形剧烈扭曲，随即“噗”的一声轻响，连同那盏河灯一同爆散开来，化作一缕青烟，消散在夜色中，只留下一股淡淡的、阴冷腐朽的气息。
河面重归黑暗，唯有船上风灯的光芒在微风中晃动。
“好精纯的幽冥死气！”玉鸣黛眉紧蹙，走到船边，感受着空气中残留的阴冷气息，“这绝非寻常左道手段，其中蕴含的意念，与当初影阁杀手身上的气息同源，但更为精纯、古老。”
孙青脸色有些发白，刚才那黑影的絮语让她心神一阵恍惚：“它……它提到了天门碎片，还有幽冥……它们果然知道我们的目的！”
钱老幺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惊悸：“‘问冥灯’只是试探，也是警告。对方能如此精准地将此灯送到我们船前，说明我们即便改变了路线，依旧在他们的监视之下。这荒僻河湾，恐怕也不安全了。”
江长安负手立于船头，望着黑影消散的河面，眼神深邃。对方手段层出不穷，从训练有素、装备精良的“水匪”，到如今这诡异莫测的幽冥残念，显然对他们志在必得。
“不必慌乱。”他沉声道，“对方越是急切，越是证明我们的方向没错。昆仑，我们必须去。至于这些魑魅魍魉……”他冷哼一声，体内涅盘真炁微微流转，一股暖意散发开来，驱散了周遭残留的阴寒，“来一个，斩一个便是。”
他的镇定感染了众人。赵莽重重哼了一声，紧握铜棍；孙青深吸几口气，眼神重新变得坚定；钱老幺也稳住了心神，仔细打量着周围黑暗的芦苇丛。
“此地不宜久留。”玉鸣提醒道，“既然行踪可能暴露，我们需即刻离开。”
江长安点头：“钱老，可有备用路线？”
钱老幺略一沉吟，指着地图上一处标记：“由此支流转向西南，有一条废弃的古栈道水路，可绕行三百里，虽艰险难行，但足以避开大部分沿线。只是……那条水道年久失修，暗礁密布，且传闻有些不太平。”
“无妨。”江长安决断道，“就走古栈道。再不太平，也比不上人心险恶。赵莽，孙青，准备起航，连夜出发。”
“是！”两人齐声应道。
快船再次驶入黑暗的河道，如同谨慎的夜行者，悄无声息地改变方向，朝着西南方那条未知的古栈道水路驶去。
船行不久，夜色愈发深沉，河面上升腾起淡淡的雾气。两岸山影幢幢，如同蛰伏的巨兽。古栈道水道果然名不虚传，河道狭窄曲折，水流虽不急，但水下黑影憧憧，显然是暗礁。钱老幺亲自掌舵，凭借老道的经验，小心翼翼地在礁石缝隙中穿行。
江长安没有再回船舱，他与玉鸣一同立于船头，警惕地注视着前方。青鸾也振翅飞起，在低空盘旋，锐利的目光穿透夜雾，为船只指引相对安全的航道。
“公子，方才那幽冥残念，似乎并非实体。”玉鸣低声说道，“更像是一种依托器物传递的意念攻击，惑人心神为主。”
“嗯。”江长安颔首，“玄冥教信奉幽冥，精通此道不足为奇。看来，除了武力截杀，他们还会用这些手段干扰我们，试图让我们自乱阵脚，甚至心智失守。”
他顿了顿，看向玉鸣：“你的蝉翼心法，至清至静，最克此类邪祟。日后若再遇，可由你先行应对。”
“玉鸣明白。”玉鸣点头，指尖轻轻拂过腰间蝉翼双刃的刀柄，一股清凉宁静的气息隐隐流转。
就在这时，前方雾气之中，忽然传来一阵若有若无的歌声。那歌声婉转哀怨，如泣如诉，仿佛失偶的雌鸟，又似离群的孤雁，在这荒寂的夜色水面上飘荡，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
“小心！”钱老幺脸色一变，急忙压低声音，“是‘鬼哭矶’！传闻这段水路常有水鬼作祟，以歌声迷惑过往船客，使其触礁沉没！”
歌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仿佛就在前方不远处的礁石之后。那哀婉的调子钻进耳中，竟让人不由自主地生出一股悲凉绝望之感，心神摇曳，恨不得就此沉沦下去。
孙青修为稍弱，眼神已现出一丝迷茫。赵莽猛一咬舌尖，借助痛楚保持清醒，低吼道：“稳住心神！是摄魂邪术！”
玉鸣双眸微闭，随即睁开，眼中一片清明，她双手结了一个奇异的手印，一股清凉气息以她为中心扩散开来，稍稍抵御了那歌声的侵蚀。
江长安眉头微皱，这歌声中蕴含的精神力量，比刚才那“问冥灯”的残念还要强上数分。他体内涅盘真炁自行加速运转，至阳至刚的气息护住心脉，并未受其影响。但他察觉到，这歌声似乎并非纯粹为了惑乱心神，更像是在……指引着什么？或者说，在诉说什么？
他凝神细听，从那哀婉曲折的调子中，隐约捕捉到几个反复出现的、模糊的音节，似乎并非无意义的哼唱。
“……魂兮……归来……故土……安在……”
“……昆仑……云蔽……天门……不开……”
江长安心头猛地一震！这歌声中，竟然也提到了“昆仑”和“天门”！
他抬手示意众人稍安勿躁，沉声道：“这歌声有古怪，并非单纯邪术。钱老，尽量靠过去，但小心礁石。”
钱老幺虽心中忐忑，但对江长安的判断已有信任，依言操控船只，循着歌声来源，小心翼翼地向一片布满嶙峋怪石的河湾驶去。
雾气缭绕中，只见前方一块巨大的黑色礁石上，隐约坐着一个白色的身影。歌声，正是从那身影处传来。
随着船只靠近，那身影逐渐清晰。并非想象中的青面獠牙的水鬼，而是一个身着素白麻衣、长发披散的女子。她背对着船只，面向漆黑的河水，身形单薄，仿佛随时会融入这夜雾之中。那哀婉欲绝的歌声，正是从她口中发出。
就在船只距离礁石尚有十丈之遥时，歌声戛然而止。
那白衣女子缓缓地、缓缓地转过头来。
（第一百零一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