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嬷嬷自觉抓住了一线生机,浑浊的眼珠骤然发亮,急切地望向面前的少女。
苏蓁轻轻抬眸时眼角带着三分笑意,语气温和却疏离:嬷嬷在府里伺候这些年,难道还不明白一个道理?主子愿意护着的时候,自然是风风光光。若是不愿意了......她顿了顿,发出清脆的声响,便是父亲开了口,我又何必为了个背主的奴才,费这个心思?
这话说得轻描淡写,却让周嬷嬷浑身一颤。她记得清楚,三日前在慈恩寺的禅房里,苏蓁还亲切地拉着她的手说日后还要倚重嬷嬷。那时少女眼中满是依赖,怎的转眼就换了副面孔?烛影摇曳间,她终于看清苏蓁眼底的寒意——那不是一个任性少女的脾气,而是彻骨的冷漠。
周嬷嬷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再也说不出求情的话来。
周嬷嬷心头电光石火般闪过一个念头——定是有人在姑娘跟前进了谗言!她眼前顿时浮现云锦那丫头平日里似笑非笑的模样,还有星罗那双总带着审视的眼睛。这两个蹄子,怕是早就盼着她失势,如今可算逮着机会了。
她慌忙用袖口按住眼角,再抬眼时已是泪光盈盈:“姑娘……老奴伺候您整整十四年了。您出世那天,就是老奴头一个抱的。那些年府里空落落的,夫人与老爷又常在外头奔波,每回您夜里惊醒,都是老奴抱着您在廊下走到天明……”她声音哽咽得恰到好处,“您五岁那年浑身上下烧得滚烫,老奴三天三夜没合眼,就守在榻前用温水给您擦身。这双眼睛,就是那时熬坏的啊……”
她说着悄悄抬眼,想从苏蓁沉静的眉眼里寻到一丝往日的温情。
周嬷嬷字字句句都在细数从前的情分。她一面说着,一面悄悄用余光去觑苏蓁的脸色。苏家大房上下,从苏战夫妇到苏澄兄妹,向来最重情义——这许是将武世家世代相传的风骨,滴水之恩必当涌泉相报。此刻周嬷嬷正是要借着这份情义作筏子,盼能触动苏蓁的心肠。
烛影摇曳间,那少女却只是垂眸浅笑,眉眼间不见半分动容,倒像是在听一出不相干的戏文。她指尖轻抚茶盏上细腻的青花纹路,声音温软似三月春水:嬷嬷待我的好,我自是记得的。却不知这些年来,我苏家大房待嬷嬷又如何?
周嬷嬷喉头一紧,迟疑着答道:老爷夫人待老奴恩重如山,小姐更是处处体恤。月例赏赐从无短缺,吃穿用度皆按头等份例,这些年连一句重话都不曾有过……她越说声音越低,忽然觉出这话头不太对劲。
“还不止这些。”苏蓁把话轻轻接过,声音不高,却字字分明,“你的儿子、你的孙子,但凡能帮的,我哪一次没帮?西园里头,谁的体面有你大?我从未把你当下人,倒把你当家里长辈一般敬重,遇事也总想着你,嬷嬷,你说是不是?”
“是。”周嬷嬷低头应着。
心里却越发笃定,正因姑娘年纪轻、心软好说话,才被她拿捏住了。西园上下,她早能当半个家了。
“我待你亲厚至此,你又为何要负于我?”
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却似惊雷炸响在桂嬷嬷耳畔,震得她几乎魂飞魄散。她猛地抬头,眼中满是不可置信:“小姐何出此言?!”
苏蓁唇边仍噙着浅淡的笑意,眼底却无半分暖意:“当初知晓嬷嬷有二心时,我的惊痛,可比嬷嬷此刻要深千倍万倍。”
周嬷嬷心头剧震,面上却迅速堆起万分委屈的神色,声音里带着哭腔:“定是有小人存心挑拨!老奴侍奉小姐多年,这颗心天地可鉴,怎会做出背主之事?小姐万万不可听信谗言啊!”她言辞恳切,仿佛蒙受了天大的冤屈,每一个字都在极力证明自己的忠诚。
“够了。”苏蓁摆了摆手,语气里终于带上了一丝不耐。
“慈恩寺的上,香灰里掺了什么,三婶手段一向利落。她请嬷嬷出面,倒也真是把嬷嬷当心腹了。”
一字一顿,清晰如刀。话音落地,周嬷嬷的脸色瞬间煞白,所有狡辩都堵在了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她怔怔地看着苏蓁,眼神里满是惊骇。
“嬷嬷大概不识字,”苏蓁的声音又轻了下来,带着一丝玩味,“不知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嬷嬷也是伺候过两位主子的人,在嬷嬷眼里,究竟是我三婶手段更高明,还是我这位你看着长大的小姐,更懂得什么叫后发制人?”
周嬷嬷的喉咙像是被无形的手扼住,半晌才挤出破碎的音节:是您...竟然是您......
“呵呵”苏蓁微微倾身,鬓间步摇纹丝不动,吐息却如毒蛇信子:原本该身败名裂的是我,怎就换成了媚姐姐?她指尖轻轻掠过周嬷嬷剧烈颤抖的下颌,自然不是菩萨显灵,从你收下三房银子那刻起,这出戏就该照着我的本子唱。
烛火噼啪炸开一朵灯花,映得少女含笑的眉眼明明灭灭。周嬷嬷瘫软在地,恍惚看见对方瞳孔里跳动着两簇鬼火——分明是精心描画过的芙蓉面,此刻却比阎罗殿的判官更令人胆寒。
在被关进柴房的日日夜夜里,周嬷嬷始终想不明白,为何苏蓁会突然性情大变。她不是没怀疑过这位看似温顺的小姐,可每每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她自己按了回去——她亲眼看着苏蓁从襁褓婴孩长成少女,最清楚不过这是个耳根子软、心思单纯的主子,绝无可能策划出这般缜密的局。
直到此刻亲耳听见苏蓁漫不经心地承认一切,周嬷嬷才惊觉自己错得多么离谱。若换作旁人这般毫不遮掩地坦白,她定要嗤笑对方狂妄愚蠢,可当苏蓁用那双沉静如水的眸子望过来时,她只觉得脊背发凉。
小姐......周嬷嬷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再说不出一句话。既然苏蓁早已洞悉一切,又怎会出手相救?
三婶的性子嬷嬷应当比谁都清楚。苏蓁轻轻抚平袖口褶皱,她虽倚重嬷嬷,可事到如今,只怕也不会再留您了。语气里那点恰到好处的怜悯,倒真像是在为她惋惜。
吴淑娴的手段在府里是有目共睹的。周嬷嬷吓得魂不附体,又被苏蓁的话勾起一丝生机。她双膝一软,整个人扑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青石板上:“求小姐开恩!老奴是被逼无奈啊!三夫人拿我儿孙的性命相挟...老奴伺候您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她磕得额角渗血,若在从前,苏蓁早该心疼地扶她起来了。可如今的苏蓁只是垂眸看着,仿佛在欣赏一场无关紧要的戏码——前世她受尽文武百官朝拜,一个背主求荣的奴才,这跪拜她受得心安理得。
“嬷嬷现在说这些,不觉得太迟了么?”苏蓁轻轻转着腕间的玉镯,“既然选择了背主,就该想到今日的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