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蓁指节微颤,盏中汤饮险些倾洒。
将安乐公主视作姨母?前世她凤冠霞帔之时,循礼前去拜见,这位长公主却只隔着珠帘淡淡道:“本宫当不起这声姨母。”
那时疏离冰冷的语调犹在耳畔,此刻却见对方将翡翠镯子套进她腕间,温热的指尖轻抚过她手背:“若是不嫌,唤本宫一声姨母也好。”
这般天壤之别,令苏蓁恍惚以为坠入了庄周梦蝶的幻境。
安乐公主见她怔忪不语,倒觉得这姑娘心思纯善,不似寻常贵女那般机巧。遂轻轻握住她微凉的手叹道:“本宫膝下荒凉,你若是空闲,常来府里说话解闷。”
那枚水头极足的翡翠镯顺势滑入少女腕间,在灯下泛着温润光泽。
“这礼太过贵重。”苏蓁连忙推拒。
那玉镯是罕见的羊脂白玉螭纹佩,用金丝盘出五朵缠枝莲,正是已故端慧娴妃的嫁妆——安乐公主生母留下的遗物。前世她见对方始终佩戴此物,足见珍视程度。
“不过是个小物件。”安乐公主执起她的手,“苏家什么珍玩没有,只当留着把玩罢。”
“端慧娴妃的遗物,臣女万万不敢……”
话一出口便知失言。安乐公主眸光微凝:“你怎知这是先娴妃旧物?”
苏蓁心头骤紧。前世她执掌凤印自然熟知宫闱,如今作为臣女确不该知晓这等秘辛。电光石火间垂首轻笑:“前些日听赵世子提及,说殿下最珍视此物。”
“原来如此。”安乐公主眼底霜雪霎时消融,指尖轻抚玉镯纹路,“这孩子竟连这些琐事都记在心上。”
安乐公主执纨扇的手微微一顿,眼底泛起涟漪:没想到他连这些往事都与你说了......
苏蓁指尖无意识地收紧,听得对方温声道:看来宸儿确实待你不同。
那孩子表面玩世不恭,内里却最是重情。安乐公主轻抚案上玉珏,这些年来,还是头回见他对谁家姑娘这般费心。
她含笑望来,眼尾细纹如初绽菊瓣:你是第一个。
苏蓁垂眸掩去思绪。安乐公主这般情态,倒与赵宇宸生母如出一辙。可那人何曾有过风月心思?分明是察觉她身上疑点才步步试探。与这般七窍玲珑之人周旋,每步都如履薄冰。
恰时侍女奉来驱寒汤,氤氲热气中两人闲话家常。几番对谈下来,安乐公主愈发觉出这姑娘不凡——言谈间既有闺秀雅致,又暗藏经纬韬略,哪还有传闻中半分痴愚模样?
想起汴京中关于苏蓁恋慕南王的流言,安乐公主不由蹙眉。虽然南王亦是皇室子弟,但比起血脉相连的侄儿,这颗心终究是偏的。
安乐公主这般清冷的性子,此刻却将纨扇搁在膝头,细细说起赵宇宸幼年习箭时三箭齐中的趣事。廊下的侍女们交换着惊诧的眼神——便是面对当今圣上,长公主也未曾展露过这般慈蔼神色。
她们自然不知,前世苏蓁为当好南王正妃,曾将宗亲喜好悉数刻在心上。其中关于安乐公主的记载就写了满满三页笺纸,那些投其所好的手段当初收效甚微,今生却因着与赵宇宸的这层关联,竟意外叩开了紧闭的心门。
望着对方眼角笑纹,苏蓁忽然觉得前世那些苦心经营何等可笑。若早知这位公主的软肋在此,又何须熬尽心血?
直到更漏声催,长乐公主才依依起身:瞧我,竟忘了时辰。再耽搁下去,只怕苏将军要派人满城寻女了。
她亲自为苏蓁系上披风,指尖在玉扣上流连片刻:马车已备在二门,定要亲眼看着你进府才安心。
行至府门外,苏蓁不由怔住。但见八宝珠珞马车前肃立着两列金甲卫,腰间弯刀在灯下泛着冷光。安乐公主轻抚她肩头:今日汴京城中鱼龙混杂,多些人护送总归安稳。
这般阵仗正合她意——恰好借安乐公主威仪敲打府中那些暗怀鬼胎之人。苏蓁从善如流地敛衽施礼,绣鞋踏上车辕时,流苏华盖在夜风中簌簌作响。
汴京城的万家灯火仍盛,朱雀大街游人如织。这般煊赫仪仗穿行其间,自然引得百姓纷纷侧目。谁都不曾留意,不远处望仙门城楼上有道红色身影临风而立。
殿下竟动用了亲卫。身旁劲装男子低语。
狐裘少年把玩着手中玉珏,唇角微扬:能得乐姨如此青眼,这位苏四小姐果然不凡。
远处忽然升起万千焰火,将少年眉眼映得明灭不定。他忽然转身,玉珏叩在城墙青砖上发出清响:牢里那几个舌头,可曾撬开?
回主子,折了三个死士。余下三个卸了下颌,至今不肯吐实。
苏府正厅里,鎏金烛台淌下斑驳红泪。
苏战紧握腰间剑柄,指节泛白。薛北棠攥着帕子频频望向门外,绢面早已被冷汗浸透。苏晟一拳砸在紫檀案几上,震得茶盏叮当作响:若是让我知道谁动了蓁儿......
整夜搜寻无果,众人心知肚明——能在苏家亲卫眼皮底下掳人,绝非寻常匪类。只怕是南疆那些仇家,或是朝中政敌下的黑手。苏战连暗卫都动用了,京畿卫所更是彻夜戒严都无迹可寻。
江慕云捻着佛珠柔声劝道:大嫂,这般搜寻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不如请理部暗中相助,总好过兴师动众。
二弟妹说得是。苏战捻须附和,如今五城兵马司都在打探我军动向,若再拖延,只怕要惊动汴京城。
屏风后,苏柔垂首掩饰上扬的唇角。她今日特意换了石榴红褶裙,袖中藏着的香囊绣着岁岁平安——那苏蓁最好永远不要归来,即便回来,也该像那苏媚一般,带着洗不尽的污名回来。
不可!薛北棠猛地攥紧茶盏,翡翠护甲在案几划出细痕,若让官府插手,蓁儿这辈子就毁了!
烛火噼啪作响,映得众人神色明暗不定。原本严密的消息,终究没瞒过这些宅院里的耳目。
江慕云!薛北棠霍然起身,茶盏翻倒浸湿了裙子,你安的什么心!
够了!老夫人龙头杖重重顿地,你自己疏忽弄丢孙女,倒要拿弟媳作伐?眼下最要紧的是四丫头的性命!
苏恒适时插话:即便不报官,苏家暗卫这般兴师动众,明日言官的折子就能堆满御案。他垂眸掩去快意——那碍眼的嫡女最好永远消失。
苏瑞跟着叹息:大哥在边关树敌众多,莫非是仇家寻衅?他刻意放缓语调,满意地看到苏战骤然苍白的脸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