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只是虚设的监国名分呢?”
朱棣仍存疑虑。
名义监国与实权辅政,其间差别判若云泥。
前者不过庙堂傀儡,后者却是手握生杀予夺之权。
道衍轻拂袖袍道:
“太子殿下素来光明磊落,既言给予诸位皇子争储之机,必不会行欺瞒之事。”
“陛下或会虚设名位,但太子殿下既开金口,定是实授监国权柄。”
“殿下仁厚宽和,有圣主之风,行事向来堂堂正正。”
朱棣挑眉反问:
“既知我大哥具圣君之资,为何还屡屡劝我谋夺储位?”
道衍拨弄茶炉炭火,火星噼啪作响:
“仁德之君未必能缔造盛世。”
“古语云‘君子可欺之以方’,太子之仁反成其弊。”
“譬如 之事,今上治下贪银六十两即处极刑。”
“若在太子治世,纵使贪墨万两,只需佯装悔过,群臣求情,最终不过追赃罢官。”
“再看今日之事,历朝历代岂容藩王觊觎储位?唯有太子殿下愿开此先例。”
“藩王皇子若犯轻罪,当予贬谜;若犯重罪,即便处死亦不为过!”
“然太子竟允诸王公开争夺储君之位!”
“此举必令朝臣误读,使已归附东宫之臣再生异心。”
“朝局本已稳固,经此变故恐生波澜,恐致失控之危!”
“贫僧再三思量,太子终究过于仁厚。”
“仁厚之君难成明主。”
“天子若过仁慈,必致皇权旁落,为群臣所侵!”
“恰似《屠龙技》所言,在这场君臣博弈中——”
“天子失势,相权与臣权必将凌驾皇权之上!”
道衍搁下细枝,展卷指向朱棣手抄的权力图谱,那处标注着相权与皇权并立之处。
“太子过于宽仁。”
“秦王过于暴烈。”
“晋王过于诡谲。”
“三位殿下皆可承继大统,却皆非上上之选。”
“唯燕王殿下——”
“仁而不懦,勇而不暴,智而不诈。”
“此方为真龙之姿!”
道衍目光灼灼凝视朱棣。
朱棣摇头失笑,执壶为道衍添茶:
“你这番话,倒教人分不清是褒是贬。”
道衍合十还礼,嘴角含笑:
“自是盛赞。”
......
看似触手可及,可谁又能断定这不是一场虚幻的泡影?
即便用藩王之权换取太子之位,面对有父皇和满朝文武支持的大哥,我真能胜出吗?
要胜过备受拥戴的大哥,恐怕需要秦皇汉武那样的不世功勋吧!
朱棣低头凝视湖面,水中的倒影映出一张毫无自信的面容。
虽然大哥朱标给了他们竞争的机会,但这或许只是让他们彻底死心的安排。满朝文武,包括父皇在内,谁不是全力支持太子朱标的?
此时的燕王朱棣,还不是日后那位横扫草原的永乐大帝。自结识道衍以来,要说他对太子之位毫无念想,那自然是假话。
但每当萌生与朱标相争的念头时,他的眼前就会浮现出文武百官化作的百丈雄关。即便能突破这些阻碍,前方还有太子朱标化作的千仞绝壁。
更令人绝望的是,若真有一线希望越过朱标这座高山,父皇朱元璋化身的万丈雄峰便会将他推回原点。要获得父皇认可,恐怕真要建立秦皇汉武般的伟业才行。
听到朱棣这番丧气话,道衍放下茶盏,神色平静地说道:
若论兵戈相争,贫僧确实难保殿下能胜过太子。毕竟在军略方面,贫僧不及魏国公等当世名将,朝廷又兵多将广。
说着,他起身与朱棣并肩而立,共赏湖中明月。平静的外表下,却透着无比的自信:
但若论治国理政,满朝文武除韩国公李善长、丞相胡惟庸外,无人能与我比肩!即便是他们二人,能否胜过贫僧,也要比过才知!
这番话字字铿锵,掷地有声。
湖心明月似被道衍惊动,泛起层层涟漪。
这僧人此刻竟显露出睥睨朝堂的非凡气魄!
韩国公李善长半隐退,丞相胡惟庸又遭陛下猜忌,随时可能倾覆。
此消彼长,朝中已无人能与贫僧比肩。
论治国理政之能,让他们一手都算欺负人。
如此算来,殿下胜算颇大......
道衍嘴角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半真半假地说道。
夜风骤起,吹得僧袍猎猎作响。
他转向身旁的燕王朱棣,轻声道:
殿下尽管放手一搏!
纵使陛下与百官都支持太子又如何?!
既然定下文争不武斗的规矩,便以治国实绩论英雄!
只要殿下政绩远超诸王,这储君之位为何坐不得?!
贫僧自问可效李斯、萧何、房杜之能,殿下可敢比肩秦皇汉武唐宗?!
朱棣凝视道衍,眉头微蹙:
有时觉得是你推着我前行。
可走着走着,又似本就是我心中所想。
你不过恰在此时轻推了一把。
他眉宇渐舒,目光转为坚定:
无论谁推着谁,既已至此......
若不全力相争,日后必如二哥三哥般抱憾终身!
既然大哥给我们机会,我这做弟弟的便放手一搏!
看我燕王朱棣能否以文治武功,与千古一帝比肩!
看我朱棣能否在青史之上,与秦皇汉武唐宗并列!
悠悠湖畔,朱棣第一次毫无顾忌地袒露心迹,将胸中壮志昭告天地,全然不在意府中可能潜伏的锦衣卫耳目。
我朱棣在此立誓,此生待君如己,生死不负!
他高举右手指向苍穹,目光灼灼地凝视着道衍,每个字都掷地有声。
君若青山,我似松柏。纵使粉骨碎身,永不相弃。
道衍唇边含笑,同样举臂向天郑重回应。
夜色笼罩的湖面上,朱棣与道衍比肩而立,共赏水中皓月与满天星辰,纵论天下大势。
......
寅时刚至,朱棣便持令入宫。穿过重重宫门来到文华殿前,只见朱元璋与朱标早已立于殿外栏杆处。
这绝非等候——纵使他与秦王、晋王三兄弟加在一起,也断无让天子久候的道理!
目光扫过朱元璋身上沾着夜露的五龙袍,以及仅着单衣的朱标,朱棣顿时了然:父皇与长兄必是在此伫立多时。
能让天子彻夜不眠的,恐怕唯有昨日太子提议的诸王监国之事。若父皇不允,昨夜与道衍筹划的辅政大计,终究是黄粱一梦。
儿臣恭请父皇圣安。
朱元璋瞥了眼朱标,冷哼一声别过脸去。朱棣只得转向太子行礼:大哥。
朱标温然一笑,目光中满是安抚之意。
“稍等片刻,待樉弟、棡弟、橚弟他们一同前来。”
朱棣颔首应允,随即与朱标分立朱元璋两侧静候。
不多时,秦王朱樉匆匆赶至文华殿外。见朱元璋父子三人已在殿前等候,慌忙上前行礼问安。朱元璋依旧沉默以对,只对着朱标重重冷哼。朱樉虽感困惑,但见长兄递来安抚眼神,便也定下心来。
寅时过半,晋王朱棡与周王朱橚结伴而来。远远望见父皇兄弟皆已列队等候,顿时大惊失色,顾不得懊恼来迟,连忙疾步上前跪地请罪:“儿臣来迟,求父皇责罚!”
朱元璋仍如赌气老翁般不作回应。朱标只得苦笑着代为安抚:“时辰尚早,快起身罢。”朱棡二人偷瞥父皇神色,终究在长兄温和目光中缓缓站起。
“既已到齐,便去更衣吧。”朱标对诸弟温言道。
“更衣?”周王朱橚低头打量自身绛纱朝服,满脸疑惑,“这亲王礼服有何不妥?”
朱标含笑解释:“今日场合特殊,需着冕服方显庄重。已为你们备好服饰,速去更换。”在长兄催促下,诸皇子满腹疑云随内侍步入偏殿。
待众人更衣完毕,秦王朱樉抚摸着衣襟上繁复纹饰,声音发颤:“这...这竟是太子冕
晋王朱棡努力维持着平静,眼中却掩不住兴奋的光芒。
太子冕服啊......
燕王朱棣抚摸着身上的太子冕服,声音悠长。
穿上这身服饰,离他的宏图又近了一步。
原来这就是太子冕服的触感?!
周王朱橚好奇地摸索着自己和四哥身上的冕服,充满新鲜感。
太子与亲王的朝服虽同为红裳绛纱袍、九缝皮弁服,形制相似,但最正式的冕服却有明显区别。
太子冕服:九旒冕冠,每旒五色,缀玉珠九颗;玄衣亲王冕服:同样九旒五色,玉珠九颗;但为青衣玄衣与青衣之别,便是最显着的差异。
时间仓促,你们穿的太子冕服都是拿我未穿过的改制而成。
若有不合身之处,现在提出尚可修改。
朱标的声音从后方传来。众亲王转身,只见身着随后,身着随朕上朝!朱元璋威严道。
遵旨!五位皇子齐声应答。
朱元璋龙行虎步在前,朱标等皇子精神抖擞紧随其后。
......
寅时末,宫门开启。文武百官依次入宫,经 ,于 整顿衣冠,入奉天殿候驾。
陛下驾到!诸位太子殿下到!!!
随着内侍洪亮的传报声响起,满朝文武包括丞相胡惟庸在内,都未察觉诸太子殿下到这句宣召的异常,照例齐刷刷跪拜行礼,山呼 。
朱元璋沉稳的嗓音在奉天殿内回荡:众爱倾平身。
当大臣们抬头时,赫然发现天子今日竟身着隆重冕服临朝。更令人震惊的是,往日仅太子朱标独站的丹陛之上,此刻竟并列站着五位身着太子冕服的皇子——秦王朱樉、晋王朱棡、燕王朱棣、周王朱橚皆与太子并肩而立。
这些年轻皇子或温润如玉,或刚毅肃穆,或威仪天成,虽气质各异,却都带着与生俱来的尊贵气度。常年监国理政的历练,或是沙场征战的洗礼,早已将他们淬炼得气度非凡。此刻身披太子华服立于高阶,更显威仪万千。
而端坐于五位皇子身后的朱元璋,冕旒下的面容若隐若现,犹如真龙携五条腾渊潜龙凌空俯瞰,令群臣倍感威压。
站在百官队列中的楚王朱桢与齐王朱榑望着这一幕,眼中闪过艳羡之色。他们暗自懊悔昨日的怯懦,若当时敢立誓,今日站在丹陛之上接受百官朝拜的就该有他们了。
待群臣从 回神,殿内顿时响起窸窣私语。执礼官当即挥动金鞭,清脆的鞭声响彻大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