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科举入仕的本族官员,在致仕归乡后往往能在宗族中获得尊崇地位,对地方事务具有重大影响力。
这些士大夫与族长、宗 同构成的乡绅阶层,实际上掌控着地方宗族的治理权。
换言之,在地方层面,这些乡绅就是实质上的统治集团。
他们的权力范围虽有限,但在本乡本土确实能做到令出必行。
比起你们这些未来的县太爷,他们的言语往往更具效力。
因此若要治理好地方,宗族问题是你们必须面对的难题。
而要解决宗族问题,又必须处理好与这些由士大夫和族长组成的乡绅群体的关系。
若能与之和睦相处,施政时虽不能说事半功倍,至少能减少阻碍。
若关系不睦,恕我直言,你们的政令恐怕连县衙大门都出不去。
听闻燕长倾这番话,太子朱标、朱樉、朱棡、朱棣等皇子都不禁眉头紧锁。
他们并非愚钝之人,虽先前对地方宗族和乡绅了解不深,但从燕长倾的话语中,已能体会到这些势力在地方上的庞大影响力。
至少在县级以下,说他们能遮天蔽日也不为过。
......
燕王朱棣紧锁眉头问道:如此说来,在地方上,朝廷任命的知县实权竟不如当地乡绅?朝廷的统治实际上只到县级,而乡、镇、村、里这些基层,都是由掌控宗族的乡绅自治?
朱棣敏锐地抓住了问题核心——朝廷的权力仅延伸至县级,而更基层的乡村地区,严格来说并未纳入朝廷的直接管辖体系。
这对继承了朱元璋强烈集权思想的朱棣而言,实在难以接受。
燕长倾摇了摇头,环顾教室想找件教具辅助说明,目光最终落在朱雄英窗台的花盆上,便径直朝那边走去。
燕长倾走近朱雄英,嘴角含笑,从衣袋里取出几颗白纸包着的方糖递给他,轻轻揉了揉他的头发:“先吃点糖垫垫肚子。”
朱雄英害羞地摇头,小手却攥紧了糖果。
随后,燕长倾端起花盆走到朱棣案前,一把揪掉花朵,将花盆倒扣在桌案空处,对朱棣说道:“请殿下仅用双手捧起桌上所有泥土。”
朱棣面露疑惑,但仍依言而行。太子朱标、朱樉、朱棡等人静观其变。
朱棣反复尝试,却因手掌有限,总有些泥土从指缝滑落。后排的朱元璋眼中精光一闪,已然领会其中深意。
当朱棣再次失手时,燕长倾温声道:“若力有不逮,可请人相助。”
朱棣立即唤道:“橚弟,来搭把手。”
朱橚卷袖上前,二人合力之下,朱棣终于稳稳捧住泥土,朱橚则收拢了剩余散土。
燕长倾指向朱棣掌心:“此乃朝廷权柄。”又指朱橚手中:“此即地方豪强之权。”
朱棣瞳孔骤缩,死死盯着掌中泥土。朱橚亦神色震动,瞬间明悟。
太子朱标、朱樉、朱棡等皇子神色各异,隐约捕捉到燕长倾话中深意。
燕长倾回到讲台,执笔在黑板上勾勒出一个醒目的三角形。他在三角形四分之一处划出一道横线,将图形分割成上下两部分。上方占四分之三的区域标注二字,下方四分之一则写着地方宗族。
诸位可还记得《屠龙技·权》如今大明行政区域经陛下调整,已确立省、府、州、县四级制。即便最小的县级,下等县亦有三至五万百姓,中等县五至十万,上等县更达十万之众。
然一县官吏配置几何?正七品知县一人,正八品县丞一人,正九品主簿一人,此乃朝廷命官。其下设有六房书吏分管吏、户、礼、兵、刑、工诸事,另有承发房与架阁库书吏,总数少则二三十,多则近百。
书吏之下尚有差役,下等县约二三百人,上等县可达一两千之数。换言之,下等县全衙官吏差役不过三五百人,却要治理三五万百姓;上等县一两千人,需管辖十余万乃至二三十万民众。
燕长倾目光扫过众皇子:官民比例约为一比百。试问区区县衙,若将境内大小事务尽数收归处置,可能胜任?
不待回应,他已自答:断无可能。
官民比例高达一比一百,这意味着朝廷的统治力到了县级便已捉襟见肘。
说句实在话,一个下等县衙门的全部人手加起来,恐怕还不及一个村子的人口多。
若是两个村子的青壮年发生械斗,单凭知县衙门那点力量,根本无力制止。
最多只能等双方打完,知县再出面调停,了解前因后果,充当和事佬。
而这恰恰是地方知县存在的意义之一。
想要真正有效地统治或治理一方,前提是必须拥有足以 地方冲突的武力!
武力是维持统治的基础,之后才是具体的治理事务。
……
“既然人手不足,那直接增派人手不就行了?!”
燕王朱棣有些不甘心地说道。既然问题出在人手上,增加人手自然是最直接的办法。
只要提 民比例,哪怕是乡、镇、村、里的权力,也能牢牢掌握在朝廷手中。
燕长倾点了点头,赞同这个提议,随后看向朱棣问道:
“办法确实不错,提 民比例,自然能增强知县对地方的掌控力。”
“可问题是,这些新增人手的钱粮、物资、俸禄从哪儿来?”
“这可不是一两个县的问题,而是大明上下千余个县的问题!”
“即便一个不入流的小吏俸禄微薄,但若每个县都额外增设一批胥吏,再乘以千余个县,朝廷最终要承担的支出会是多少?”
“燕王殿下觉得,以朝廷如今的岁入,还能再负担得起这笔开销吗?”
朱棣顿时语塞。一文钱难倒英雄汉,何况是这么大的开支?
作为监国辅政的假太子,去年底的六部奏报他也听了。
虽然去年略有盈余,但那些结余本就是要留着应对天灾人祸的紧急支出,根本不可能再挪作他用。
见朱棣沉默,燕长倾知道他已经明白了其中的关键。
朝廷对地方的掌控力,或者说皇权能否深入基层,这个问题在燕长倾前世也引发过诸多讨论。
有人主张皇权止步于县城,也有人坚持皇权可以直达乡野。
燕长倾对此的见解颇为独到——自秦朝推行郡县制起,皇权既能深入基层,却又未能完全覆盖基层!
先论皇权下乡的依据。诸如乡、镇、村、里这些县级以下的行政划分,本身就是皇权意志的具体表现。
再看历代制度:汉唐的乡里制、宋元的保甲制,以及当朝洪武年间的户贴制度,无不是皇权的触角延伸,足以触及每个黎民百姓。
赋税与徭役便是最有力的证明。
朝廷征收的赋税,可以精准到每个农户头上;摊派的徭役,也能落实到每个应役者身上。
这些政令在基层的贯彻实施,正是朝廷统治力的明证,更是皇权下乡的铁证!
因此就能力而言,只要统治者有意愿,皇权完全能够深入基层,甚至直达村落。
秦始皇嬴政与隋炀帝杨广便是明证。这两位 都能征调百万民夫——这些劳力从何而来?不正是从各个乡村里抽调的吗?对他们而言,何止是皇权下乡,简直是把整个村子都纳入了掌控。
然而皇权虽能下乡,却未必愿意全面下乡。
除了关乎国库收入的赋税,以及涉及国家建设的徭役这两项必须落实到户的权力外,朝廷在其他领域的权力很少直接下达到乡村层面。
原因之一在于交通阻隔。
以当朝洪武年间为例,除紧急政令外,一道普通政令从六部逐级下达到县级,通常需要一至三个月。而要继续传达到乡村,虽有可能,却要耗费更多时间与财力。
这个时代的乡间道路,多是经年累月人踩出来的小径,车马难行,只能靠步行传递。
道路状况堪忧,十之 的乡、镇、村、里皆是如此!
要将朝廷政令切实传达到基层,要么派遣三五胥吏耗时数月走遍全县数十乡、百余镇、上千村落;要么广招临时差役分头行动,虽效率倍增,却需额外支取银钱。
其二在于耗费甚巨。当朝户部拨付各级官署的岁支皆有定数。若为传达政令而额外征募差役,这笔开销并不在县衙年例公费之列。倘若主官提前耗尽公费,要么自掏腰包填补亏空,要么另寻生财之道。太祖所定官俸本就微薄,仅够维持官员家计。若因雇役之事倒贴俸银,这些官吏当真要无以为生了。
即便差役们不辞辛劳深入乡野,在这识字便可称读书人的年头,能看懂告示的百姓寥寥无几。若再遣人逐村宣讲解释,耗费更甚。莫说太祖吝啬,就算朝廷宽裕,以当下国库岁入也难以支撑。可见朝廷治权达县之后,每向下延伸一级,所需人力物力皆成倍增长。
寻常县衙公务本就繁剧,辖境小则百里,大则千里。刑名诉讼、钱粮赋税、劝农耕种、疏浚河渠、户籍丁口等诸般事务,俱要知县亲理,至多由县丞、主簿分劳。即便如此,一县公务仍堆积如山。故朝廷政令到县后,知县既无余暇亦无精力再向下传达,往往仅在县城张榜公示,召各乡长、镇长略作交代便算完事。至于乡长是否转达里长,里长是否晓谕百姓,知县既不得而知,也无心过问。
地方治理的困境
若百姓因不明政令引发事端,知县便会追究乡长、镇长、村长、里长的责任。倘若百姓不进城查看告示,而各级管事又未详细传达,那么百姓多年不知朝廷政令变更也不足为奇。
地方宗族势力根深蒂固,有言道:“铁打的胥吏,流水的官。”县以下多为宗族掌控,主要分为两类:一类是同姓聚居形成的传统宗族,另一类则未必同姓,而是依附于某位德高望重的乡绅,同样形成强大的地方势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