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死亡并不是人生的终点，而是另一场盛大探险的蹩脚开场白。当周廷玉被命运一脚踹进鬼门关，他惊讶地发现，自己那点破事在历史的账簿上，连个脚注都算不上——真正的戏，才刚刚拉开腥红的帷幕。
————题记
筑城的天空依旧时常湛蓝，花溪的秋色依然静美，桂子的香气在空气里弥漫，一切看似平静如常。但周廷玉人生的风暴，已在地平线上悄然凝聚。他胸口那枚时常温热的古玉，似乎也预感到了什么，在无人知晓的深夜，会发出只有他能感知到的、微弱的、如同警报般的悸动。
钱是男人的胆，可当胆被戳破时，流出的尽是苦涩。
这苦涩，周廷玉在筑城大学门口，看着那辆沪上牌照的出租车无声滑停时，就预先尝到了。车门打开，一位衣着考究、气质如同精密医疗器械般冷峻的中年女士走了下来。她是妲己的母亲，一位沪上知名的牙医。此行专程前来，目的明确——拔除女儿生命中那颗不合时宜、深深嵌入了心扉的“蛀牙”：他周廷玉。
牙医的手，需稳如泰山；心，更要细如发丝。她带着沪上弄堂里浸染出的精明与不容置疑的权威，准备掐灭女儿走错的火苗。但她万万没想到，周廷玉这黔西北山野里带来的“病菌”，生命力如此顽强，不仅生根，甚至已经……悄悄结果。
那是在学校附近一家装修尚可、却终究透着股土气的餐厅包间里。妲己母亲做东，菜肴精致，摆盘讲究，每一道都像在无声地强调着阶层的差异。周廷玉局促地坐在妲己身边，感觉自己像一件被摆错了位置的粗陶器，与这满室刻意营造的雅致格格不入。对面那道冰冷审视的目光，比寨子里最凶的野猪眼神还让人脊背发凉。
“听滟滟说，你是黔西北人？”牙医母亲的声音悦耳，却带着消毒水般的冷冽，每个字都像在给他做无菌处理，要剥去他身上那层来自山野的“原始”气息。
周廷玉喉头干涩，刚要开口回答，试图展现一下哲学系学生的口才，身边的妲己突然脸色剧变，捂住嘴，猛地起身冲出了包间。走廊里随即传来她撕心裂肺的呕吐声，那声音撕破了虚伪的平静，也撕碎了周廷玉最后一点侥幸。
那一刻，空气凝固了。牙医母亲手中的筷子轻轻放下，落在骨瓷碟沿，发出“叮”一声脆响，清脆得像判决的法槌。她的目光从女儿离去的方向缓缓移回到周廷玉脸上，那眼神锋利得能刮骨疗毒。周廷玉感觉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他明白，这场关乎未来、关乎尊严的战争，尚未真正开始，他最脆弱的防线就已经被这生理反应无情地攻陷了——秘密，已不再是秘密。
第二天下午，周廷玉被妲己一个带着哭腔的电话叫到了筑城最高档的酒店。电梯无声上行，镜面墙壁映出他苍白而紧绷的脸。他从未见过如此金碧辉煌的地方，一切都与他的世界格格不入，仿佛一步踏入了另一个维度的空间。
妲己把他带到一个套间门口，手指冰凉，轻轻推开门。客厅宽敞得惊人，一位妇人端坐在精致的红木沙发上，姿态优雅却透着不容侵犯的威严。周廷玉在她身上仿佛看到了二十年后被彻底“规训”过的妲己。
“妈。”妲己的声音细若蚊蚋，失去了往日的灵动，只剩下被压抑的颤抖。
妇人抬了抬眼，目光如手术刀般精准地落在周廷玉身上，从头到脚，进行着一场无声的解剖。他感觉自己的心脏瞬间缩紧，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连呼吸都变得困难。那是阶层的威压，是文明对所谓“野蛮”的审视。
“阿姨，我是爱妲己的。”他嗫嚅着，连自己都觉得这话苍白无力。
女人笑了，不是大笑，只是嘴角轻轻一扯，弧度里满是冰霜般的不屑，“呵呵，爱？你不配。”
还是这三个字，如同一把锋利无比的手术刀，精准地切断了他们之间所有可能的未来，也切掉了他试图维持的最后一点体面。
牙医没再给他废话的机会，直接下了最后通牒：要么，他主动退学，永远离开妲己；要么，她向学校举报，后果自负。九十年代中期的大学，婚前性行为，尤其是导致怀孕，是足以让双方都被开除学籍的重罪。这不仅仅是威胁，这是她手握的、足以让他万劫不复的武器。
周廷玉这才注意到，旁边的妲己已经哭得浑身发抖，却像被无形绳索捆住，无法挣脱。她冲母亲大叫：“我的事情不要你管！”声音带着绝望的哭腔，说完猛地拉起周廷玉，几乎是拖着他，冲出了那个令人窒息的房间，重重地摔上了门。
几天后，班主任刘老太太把周廷玉叫到了系主任办公室。系主任是个头发花白、平时总带着温和笑容的老教授，此刻却面色凝重，眼神躲闪。
“周廷玉同学，”系主任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目光落在桌面的文件上，“有人反映你在学校私自组织社团，收取费用，账目不清……严重影响了教学秩序。”声音平稳，却透着官方式的冷漠。
周廷玉心里一沉，像一块石头直坠谷底。他知道，该来的终究来了，只是没想到，用的是这样一个看似体面、实则更显屈辱的借口。
“经过学校研究，决定对你做退学处理。”系主任的声音没有波澜，“这……对你，对学校，都是最好的结果了。”
周廷玉明白了。学校不愿以作风问题这种“不雅”的理由追究他，是为了保全妲己和她背后那个家族的颜面。至于社团收费，不过是个让他“体面”离开的台阶。他完全没想到，对方的力量如此巨大，一个越省电话，就能轻易碾碎他苦苦挣扎才得到的前程。
他想起那晚花溪河畔的缠绵，想起妲己那双曾盛满深情的眼睛，最终，他什么也没争辩，平和地，或者说麻木地，接受了这一切。那一刻，他忽然感觉自己还不如老家寨子里的那些土狗，它们被人无故踢打，至少还会龇牙咧嘴、嗷嗷叫唤几声。而自己，只能像一抹无声的影子，灰头土脸地离开。
那天晚上，周廷玉没有回寝室。他在校门口买了两个冷硬的馒头，漫无目的地在街头游荡，像一缕找不到坟茔的孤魂。最后，他竟爬上了学校后面的金鼎山，钻进了那座破旧荒僻的观音庙。
昏暗的油灯下，菩萨低眉，看不出悲喜。周廷玉躺在冰冷刺骨的蒲团上，感觉自己的魂魄都在颤抖。他在半梦半醒间，仿佛听到了遥远的、招魂引鬼般的铃铛声。
第二日清晨下山，他莫名感觉自己身上煞气深重。在学校围墙根，他撒下一泡浑黄的尿，本想就此断了所有念想。但一想到妲己，他还是鬼使神差地，找到个公用电话，拨通了她宿舍的号码。
妲己很快出来了，脚步虚浮，眼睑浮肿，像一朵被狂风暴雨蹂躏过的芍药。周廷玉知道，他那尚未出世的血脉，恐怕已经在那位顶尖牙医的亲自“关怀”下，永远消失了。想到这里，他心口一阵剧痛。
他轻轻抱了一下这个曾经深爱、如今却咫尺天涯的女人，动作僵硬。然后，他从贴身的衣袋里掏出准备好的五千块钱——几乎是他全部的积蓄——硬塞到妲己手里。
“给自己买点补品，”他的声音沙哑，“剩下的，帮我照看一下闻见。”他知道闻见家境也不好。
说完，他猛地转身，几乎是落荒而逃，背影落寞得像一条被彻底赶出家门的丧家之犬。
离开学校时已是十一月初，筑城的天空阴沉得像一块吸饱了水的脏抹布。周廷玉提着简单的行李包站在街头，茫然四顾。回家？不可能。户口已经迁出，他成了一个没有归宿、被城市吐出来的游魂。
他还是没有离开筑城。身上还剩下一点微薄的积蓄，他选择了在学校边上的一家油烟缭绕的小餐馆，找了个帮厨的活计，像鸵鸟一样把自己埋藏起来。
在店里，周廷玉很勤快。他经常强迫自己挤出微笑，试图打造一个阳光、勤劳、仿佛已从打击中恢复的“新人设”。可他内心并不快乐，那笑容像面具一样僵硬。特别是坚持了半年，日复一日地偷瞄着校门口，却始终没有等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后，他心中那点微弱的火苗，终于彻底熄灭了。他忍不住去找了闻见。
“妲己……她休学回沪上了，”闻见看着他，眼神复杂，“你给她的那五千块钱，她一分没动，全都留给了我。她说……她家里安排她可能会出国，以后……不太可能再回筑城了。”
闻见递给他一个厚厚的信封。周廷玉捏着那叠冰冷的钞票，感觉它们沉重得像一块块坚硬的墓碑。它们无声地宣告着一段关系的彻底终结，一种阶级差距的无法逾越。
那一刻，他忽然无比清晰地明白，自己和妲己，已经走上了截然不同的两条路。曾经的纠缠，不过是命运一次残酷的错觉。
和妲己的彻底分别，像抽掉了他胸腔里最后一根支撑的骨头。再想起林筱黛的婚姻，他忽然发现自己或许真是个不祥之人。这种认知像毒液一样侵蚀着他的灵魂。
他变得沉默寡言，仿佛将自己封闭在了一个只属于绝望的世界里。一股莫名的、阴冷的煞气开始在他体内肆意乱窜，让他时常在切肉时对着菜刀发愣，在深夜产生冲向汽车的冲动。
他患上了严重的失眠，开始在凌晨梦游般游荡在筑城空旷的街道上，肉身与灵魂似乎已经分离。
直到那个特别的夜晚。
当周廷玉如往常一样，意识模糊地游走在凌晨的街道上时，眼前突然毫无征兆地闪过一道刺眼的、如同凝固鲜血般的红光！紧接着，脑袋里传来一阵尖锐的剧痛，眼前的一切景象都开始扭曲、旋转。
他看见一个血红而硕大无比的轮胎，如同从天而降的巨兽之口，迎面朝他碾压而来！
在生命感知最后的瞬间，周廷玉感觉胸前的古玉突然变得滚烫无比，像一块烧红的烙铁！同时，一股强大的、无法抗拒的吸力从玉中传来，仿佛要把他整个人的灵魂都吸摄进去。
他知道自己的肉身恐怕是完了，但灵魂似乎……还在？一种奇异的剥离感笼罩了他。
感谢那个喝得烂醉的卡车司机，让他的肉身得到了最终的解脱。而且他知道，父母还会得到一笔赔偿金。想到这里，他的灵魂深处不禁发出一声阴冷而苦涩的笑。
事故现场很快围满了人。直到警察和医生到来，用警戒线隔开人群，把周廷玉那具已经支离破碎、失去生机的身体抬上救护车时，他的瞳孔早已散大，被正式宣告死亡。
但没人注意到，混乱中，那块来历神秘的三色古玉，依然完好无损地紧贴在他不再起伏的胸口，在筑城黎明前最昏暗的路灯下，泛着幽幽的、执拗而不灭的微光。
它见证了一场青春的惨烈落幕，似乎也守护着某种超越肉身的、未尽的因果。真正的历史，或许才刚翻开属于他的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