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当命运的绞索缓缓收紧，有人选择低头屈服，有人选择玉石俱焚，唯有真正的智者，能在规则的缝隙间，找到那条被遗忘的幽微小径，让绝壁生出藤蔓，让死水泛起微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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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龙塘老宅的夜晚，总比毕节卫城里多几分山野的静谧。寒风掠过院中那株老梅，发出簌簌的轻响，仿佛应和着屋内炭火的噼啪。
周廷玉像只小暖炉，紧紧挨着祖母刘瑜坐在炕上，另一边则靠着假寐养神的奢香夫人。他今日格外黏人，任凭刘瑜如何轻拍催促，就是不肯回房睡觉，小脑袋蹭着刘瑜的胳膊，嘴里嘟囔着：“奶奶身上有沉香味，闻着安心，玉儿今晚就跟奶奶睡嘛。”
刘瑜心下正是烦乱，白日里青阳宗密室的凝重气氛犹在心头盘旋，看着小孙子这难得的娇缠，坚硬的心防不由得软了几分。她叹了口气，将廷玉往怀里拢了拢：“你这孩子，今日怎地这般磨人？”
一直闭目的奢香掀开眼皮，瞥了廷玉一眼，嘴角似有若无地牵动了一下，没说话，又合上了眼。她这位平祖母，向来敏锐。
廷玉见时机差不多了，便眨着眼，开始他的“表演”：“奶奶，玉儿给您讲个故事解闷好不好？是以前在书院听先生们闲聊时记下的，说是一个叫《石头记》，也叫《红楼梦》的书里的事儿……”
他刻意放慢语速，将宁国府、荣国府的架构，贾敬修道不管事，贾珍胡作非为却只有贾蓉一子，以及贾蓉虽属宁府，却常需兼顾荣府事务，隐隐有维系两府不使任一房彻底败落的微妙处境，用孩童能理解的语言娓娓道来。他讲得并不深入，只勾勒出一个大家族内部房头纷繁、香火传承堪忧的轮廓。
刘瑜起初只当是童言趣闻，听着听着，捻动佛珠的手指却渐渐慢了下来。她掌管周家内务多年，对宗族礼法、承嗣规矩何其熟悉！廷玉口中那“看似一子，实则隐隐肩负两房责任”的情形，像一道微光，骤然劈入她被“休妻”、“抗旨”等念头塞得满满的脑海！
“兼祧！”
这个词如同沉寂多年的古钟，被她内心深处某种力量猛地撞响！是了，怎么没想到！《礼记》有云：“大宗不可绝！”若一族之中，大宗无后，便可由同宗小宗之子兼祧承嗣，以确保祖宗血食不绝！若周家能“证明”存在另一脉需要承继的近支大宗……
她的呼吸瞬间急促起来，猛地抓住廷玉的小手：“玉儿，你刚才说……那贾蓉，他……他算是顶着两房的名头？”
廷玉心中暗喜，面上却装作懵懂：“玉儿也不太懂呢，就是听先生们说，好像有这么一个老规矩，叫什么‘一子顶两门’？说是古时候就有，好像……好像汉朝有个皇帝也是这样？”
“汉宣帝！”刘瑜脱口而出，眼中精光爆射！她立刻转头对侍立在门口的丫鬟急声道：“快！快去请承继先生和刘琏山长过来！就说有十万火急之事相商！立刻！”
一直假寐的奢香也彻底睁开了眼，坐直了身子，锐利的目光在廷玉和刘瑜之间扫了个来回，最后定格在廷玉那张看似天真无邪的小脸上。“这小猢狲……是无心之言，还是……” 她没把话说完，但眸底深处已掠过一丝极深的探究。
不多时，承继（程济）和刘琏披着寒气匆匆赶来。两人脸上还带着些许疑惑，不知何事让贞静夫人如此急切，甚至连奢香夫人和廷玉都在场。
刘瑜强压激动，将廷玉所讲的“故事”以及自己瞬间联想到的“兼祧”之策快速说了一遍。
承继（程济）听完，捋着胡须，沉吟片刻，眼中渐渐放出光来：“妙啊！老夫人此想，实乃绝处逢生之妙手！《礼记·丧服小记》确言：‘大宗不可绝！’若周家能合情合理地‘寻回’或‘确认’另一脉近支大宗需要承嗣，那么国公爷兼祧两房，每房各立正室，这在儒家礼法上，是完全说得通的！虽非历朝历代皆有明文律法，但在处理宗族承嗣问题上，尤其是面对‘绝嗣’风险时，是有先例可循的！”
刘琏起初还有些儒家士大夫的迂阔，觉得此法有些“钻空子”的嫌疑，但承继（程济）紧接着的话让他浑身一震。
“刘山长，”承继看向刘琏，“您精研史籍，当知汉宣帝刘询之事！汉昭帝无嗣，权臣霍光选昌邑王刘贺，后废之，改立刘询。刘询继位后，既要祭祀汉昭帝一脉的宗庙（作为嗣君），又不放弃对生父史皇孙刘进（生父）的祭祀。虽未明确‘兼祧’之名，但本质便是‘一人承两脉祭祀’，与兼祧的核心逻辑无异！《汉书·宣帝纪》记载，彼时朝臣为此争论不休，最终虽未追尊刘进为帝，但允许刘询以‘皇考’之名祭祀，这已是变相认可了他对本家与帝系两脉的责任！此乃史有明载之先例！”
刘琏闻言，如醍醐灌顶，猛地一拍大腿：“着啊！承继先生所言极是！是琏迂腐了！汉宣旧事，正是最好的佐证！此策并非无根之木，无源之水！陛下若追究起来，我们亦有史籍可依！” 读书人钻起牛角尖来可怕，但一旦找到理论依据，反弹的力道也同样惊人。
角落里的墨璃安静地听着大人们引经据典，她不太懂那些复杂的礼法，但她看到廷玉哥哥在刘瑜奶奶说话时，嘴角那丝飞快闪过、与年龄不符的得意，她眨了眨清澈的大眼，默默地将“兼祧”这个词记在了心里。
奢香夫人直到此时，才缓缓开口道决：“既然礼法上说得通，史书上也有例子，那还等什么？关键是，我们周家，哪来这需要承嗣的‘另一脉’？”
刘瑜此刻已完全冷静下来，智珠在握：“夫君在世时，曾偶然提及，老太爷（周传宗）似乎有一位孪生弟弟，元末乱世时失散了，名字……好像叫‘传宝’？”
密室内的空气，由之前的凝重绝望，陡然变得炽热而充满希望。一场围绕“周传宝”及其“亟待承嗣香火”的大戏，剧本已悄然拟定了开头。
翌日，青阳宗密室。
炭火依旧，但氛围已与昨日截然不同。周家核心成员再次齐聚，每个人脸上都少了几分阴郁，多了几分跃跃欲试的振奋。
周必贤端坐主位，听着母亲刘瑜和承继、刘琏将昨晚推敲出的“兼祧”之策详细道来。他冷峻的脸上看不出太多表情，但紧抿的嘴角已悄然松弛了几分。
“兼祧……周传宝……”他低声重复着这几个字，目光扫过在场众人，“此策虽险，但确实是眼下唯一能两全之策。只是，这‘周传宝’从何而来？又如何让朝廷，让天下人相信？”
刘璟今日也被紧急召来，他长袖善舞，精于对外交涉，此刻眼中闪着精明的光：“必贤，此事说难也难，说易也易。族谱‘古本’可以‘偶然’发现，上面只需模糊记载‘传宗公孪弟传宝，少时失散，疑落籍川东’即可。人证么，小龙塘乃至周边寨子，总有几个年事已高、记忆‘模糊’的族老，只需稍加引导，他们自然会‘想起’祖辈确有此传言。再寻几件似是而非的‘传宝公旧物’，由杨总管派人妥善安置，‘发现’的过程要自然……关键在于，整个链条要完整，逻辑要自洽，经得起粗略推敲即可。陛下和朝中诸公，要的也不过是个能下台阶的‘名分’，未必会，也未必愿意深究到底。”
杨朝栋立刻拱手：“国公爷放心，此事交给属下。川东那边我们也有生意往来，安排起来不难。族谱‘古本’的做旧，青阳宗内就有擅长此道的高手。”
玄真道长捻须微笑：“无量天尊。贫道可择一吉日，声称夜观星象，见有离散亲族之星辉映照周家主星，指引我等寻回失落的宗脉。天意如此，更添几分可信。”
宋玲珑性子最直，此刻抚着胸口，长长舒了口气：“太好了！不用和离！不用离开这个家！这劳什子的‘兼祧’好！管它真的假的，能保住咱们这个家就是好的！”她说着，眼圈又有点红，却是带着笑的。
刘青紧紧握着宋玲珑的手，虽然没说话，但眼中那份劫后余生般的庆幸与坚定，已说明了一切。
奢香夫人看着这一幕，淡淡道：“既然定了，就放手去做。水西和永宁那边，我会打好招呼，确保此事在西南境内，不会有任何杂音。”
周必贤见众人意见统一，且方案看似可行，终于下定决心。他目光沉毅，看向刘璟：“二舅，吕震那边，就由你去沟通。将此策原原本本告知他，陈明利害。告诉他，这是周家能做出的最大让步，也是保全陛下颜面、确保南征顺利的唯一办法。若朝廷不允……那我周必贤，也只好做个‘不忠不孝’之臣，但这西南，恐再无宁日！”最后一句，已带上了不容置疑的决绝。
“妥协的艺术，在于让对手觉得他也有得选，而选项都是你提供的。”
刘璟肃然领命：“明白，我这就去客院见吕尚书。”
而此时的小院外，周廷玉正带着墨璃和武开阳，在覆着薄霜的空地上“练习”拳脚。他知道自己能做的已经做完，剩下的，是大人们的战场了。他看似专注地纠正着武开阳的一个马步动作，眼角余光却瞥向密室的方向，心中默念：“种子已经种下，能否发芽，就看天意和……各位的演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