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身殿西暖阁内，龙涎香的气息被浓郁的墨香和纸张特有的气味所取代。巨大的紫檀木御案上，堆积如山的奏疏被分门别类整理过。朱元璋依旧裹着那件玄色大氅，斜靠在圈椅里，脸色比前几日似乎更灰败了些，但那双眼睛却精光内蕴，紧紧盯着坐在下首御案旁的一个身影。
皇太孙朱允炆穿着一身素白的常服，身形依旧单薄，但眉宇间那股被巨大悲痛压垮的脆弱已消散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强自支撑的凝重和一丝初涉机要的紧张。他正襟危坐，面前摊开一份摊开的西南舆图，旁边是笔墨和批阅奏疏专用的朱砂小笔。方孝孺和黄子澄侍立在他身后左右，如同两尊沉默的守护神。
朱元璋枯瘦的手指在舆图上思南的位置点了点，声音嘶哑：“思南新复，百废待兴。田宗鼎此人，经此大难，是彻底依附朝廷，还是心有怨怼，难说。周起杰奏请由其暂领思南宣慰使，安抚流亡，稳定地方… 允炆，你以为如何？”
朱允炆的目光随着祖父的手指落在舆图上。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沉稳：“孙儿以为，周侯此议，乃老成谋国之举。思南乃田氏累世根基，族人甚众。骤然易主，恐生变乱。田宗鼎虽遭重创，威望犹存，且其女田震于城破后收拢残部、安抚流民、助周将军抢修城防水道，颇有担当，此皆奏报中明言。由其暂领宣慰使，名正言顺，可迅速安定人心，恢复秩序。此其一。”
他顿了顿，手指谨慎地移向舆图上思州的位置：“其二，逆贼田琛主力尚盘踞思州龙泉坪，负隅顽抗。此时若朝廷另派他人赴思南，一则路途险阻，恐生不测；二则人生地疏，难以服众，反易为田琛所乘，煽动思南余众复叛。田宗鼎为报血仇，必倾力配合周侯进剿思州，此乃驱虎吞狼，以夷制夷之策。待思州平定，再观田宗鼎治绩民心，酌情定夺其去留，方为稳妥。” 他的分析条理清晰，显然这几日在方、黄二人指导下，对西南局势下了一番功夫。
朱元璋浑浊的眼中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满意，但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他转向另一份奏疏：“湖广都司奏报，辰州黄氏余孽趁国丧之机复叛，裹挟苗众千余，攻掠辰溪、泸溪二县，劫掠官仓，焚毁驿站，气焰嚣张。请求调兵进剿。兵部议，就近调遣贵州都司一部协剿… 你以为呢？”
朱允炆的眉头立刻蹙紧了。他看向舆图上辰州的位置，又看了看思州，沉吟片刻，才谨慎开口：“皇祖父，孙儿以为，兵部此议… 似有不妥。”
“哦？” 朱元璋眉梢微挑。
“辰州黄逆作乱，确需速剿，以儆效尤。然，” 朱允炆的手指用力点在思州上，“思州乃心腹之患！田琛杀天使，举叛旗，掘祖坟，屠戮宗亲，罪恶滔天，天下瞩目！此獠一日不除，朝廷威信一日难立，西南诸土司亦将心存侥幸，观望摇摆！周侯主力正全力进逼龙泉坪，此乃毕其功于一役之关键！此时若分兵东顾湘西，一则削弱攻思州之力，恐致战事迁延；二则大军调动，粮秣转运艰难，易生疏漏；三则… 恐予田琛喘息之机，甚至勾结外援！”
他抬起头，目光坚定地看向朱元璋：“孙儿以为，当严旨申饬湖广都司！责其守土不力，坐视黄逆坐大！令其务必调集本省卫所兵力，全力剿灭辰州乱匪，不得推诿，更不得指望贵州分兵！同时，明发上谕，申斥田琛之罪，褒奖周起杰、田宗鼎收复思南之功，严令周侯克期进兵，务求全歼思州逆贼！如此，方能震慑宵小，安定西南！”
朱允炆一番话说完，暖阁内一片寂静。方孝孺和黄子澄对视一眼，眼中皆有赞许之色。
朱元璋久久地凝视着这个长孙。允炆的分析，清晰地划出了主次，稳住了大局，更难得地透出了一丝为君者应有的决断。虽然言辞间还带着书生的理想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但这份见识和担当，已远非数日前那个在孝陵前几乎崩溃的少年可比。马妹子的离去，如同抽走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一根支柱，却也无形中加速了允炆的成长。
“嗯。” 朱元璋终于缓缓吐出一个字，声音依旧嘶哑，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放松，“拟旨吧。就照皇太孙的意思办。湖广都司剿匪不力，督抚罚俸一年，戴罪立功！命周起杰，思南既复，当一鼓作气，速平思州！朕… 在金陵，等着他的捷报！”
“孙儿遵旨！” 朱允炆心中一块大石落地，连忙起身躬身领命。一丝肩负重任的激越和隐隐的压力，在他年轻的胸膛里交织翻腾。
朱元璋疲惫地挥了挥手。朱允炆和方孝孺、黄子澄恭敬地行礼退下。暖阁内再次只剩下朱元璋一人。他缓缓靠回椅背，闭上了眼睛。允炆… 像一棵在风雨中努力挺直的小树，他开始学着支撑这片风雨飘摇的帝国天空了。只是，这天空下的雷霆闪电，远比他想象的要酷烈。西南的烽烟，朝堂的暗涌… 朱元璋捻动着佛珠，枯槁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能做的，就是在彻底油尽灯枯之前，为这棵幼苗，尽可能多地扫清一些致命的荆棘。
思南城残破的西门，新垒的土石墙基刚刚夯出雏形，混合着草筋的湿泥在初春微寒的空气里散发着土腥气。几株从废墟中挣扎着探出头的老桃树，枝头已绽出星星点点的粉红花苞，给这片死寂的战场带来一丝微弱的生机。
一匹快马踏着泥泞，从通往山外的崎岖小道上疾驰而来，马上的骑士背插令旗，风尘仆仆。他穿过正在抢修寨门的士兵，直奔城中心临时搭建的宣慰使大帐。
大帐内，气氛凝重。田宗鼎臂伤未愈，靠在一张铺着兽皮的木榻上，脸色依旧苍白。周必贤一身轻甲，正与田震及几位周家军、思南军的头目围着一张摊开的简陋舆图低声商议。舆图上，代表思州龙泉坪的位置被重重圈起。
“报——！” 传令兵冲进大帐，单膝跪地，声音洪亮，“侯爷钧令！并朝廷八百里加急上谕！”
帐内所有人精神一振。周必贤上前一步，接过传令兵高举的密封信筒，迅速验看火漆封印，然后用力拧开，抽出里面的两份文书。
他先展开那份笔迹熟悉的军令，快速扫过，眼中锐芒一闪，随即朗声念道：“镇南侯令：思南既复，流民渐安，道路初通。着昭勇将军周必贤，即刻统本部轻骑及思南可用之兵，移师北上，进逼灌水上游！限三日之内，抢占野狐岭隘口！扼住灌水上游咽喉，断田琛逆贼掘水灌城之臂！不得有误！”
念完军令，周必贤又展开那份明黄绫子的圣旨，声音更加肃穆：“皇帝敕曰：思州宣慰使田琛，凶悖无状，戮使抗诏，屠戮宗亲，掘坟鞭尸，罪恶滔天！着镇南侯周起杰，统率王师，克期进剿，务尽根株！思南宣慰使田宗鼎，忠勤体国，力保危城，着即统领本部，安抚流亡，绥靖地方，协同进剿！钦此！”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帐内众人，包括榻上的田宗鼎，都挣扎着起身，躬身领旨。田宗鼎眼中含泪，声音哽咽：“臣… 田宗鼎，领旨谢恩！必肝脑涂地，以报圣恩！”
周必贤收起圣旨和军令，目光如电扫过众人，最后落在田震脸上：“田小姐，田宣慰需坐镇思南，安抚地方。进兵灌水上游，抢占隘口，断敌水源臂膀，此战关键！你可愿率一队熟悉灌水沿岸山势水文的思南子弟，为我军向导先锋？”
田震猛地抬头，眼中瞬间爆发出灼热的光芒，那光芒甚至压过了连日来的疲惫。她没有丝毫犹豫，上前一步，挺直了脊背，声音清晰而坚定，带着一种磨砺后的金石之音：“田震愿往！必不负将军所托！” 她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发髻中那截尖锐的断簪，仿佛从中汲取着力量。
周必贤看着她眼中那熟悉而决绝的火焰，重重点头：“好！即刻点兵！半个时辰后，西门出发！”
沉重的寨门在绞盘的吱嘎声中被缓缓推开。周必贤一马当先，身后是三百名精悍的周家轻骑，甲胄鲜明，刀枪映着初春微弱的阳光。紧随其后的，是田震率领的约两百名思南寨中挑选出的精壮汉子。他们大多带着伤，穿着破旧的皮甲或布衣，武器也五花八门，但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刻骨的仇恨和复仇的渴望。田震骑在一匹健壮的滇马上，依旧穿着那身沾满征尘的短打，发髻紧束，那截断簪在发间若隐若现。她紧抿着嘴唇，目光死死盯着北方灌水上游的方向。
“出发！” 周必贤长剑前指。
马蹄踏碎泥泞，烟尘腾起。这支混合着复仇怒火与钢铁意志的队伍，如同离弦之箭，射向灌水上游那决定思州命运的最后屏障。思南城残破的城楼上，田宗鼎在亲卫搀扶下，目送着女儿和军队远去的烟尘，久久伫立。初春的风掠过废墟，带来一丝暖意，也带来了遥远天际隐隐滚动的春雷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