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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内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唯有殿外风雨声,淅淅沥沥,敲打着琉璃瓦,也敲打着君臣三人沉重的心事。金忠和夏元吉垂手肃立,连呼吸都刻意放轻,等待着龙椅上那位帝王的最终决断。他们知道,这个决定,关乎国运,更关乎未来西南乃至整个大明疆域的格局。

不知过了多久,朱棣眼中翻涌的杀意、权衡、忌惮,最终沉淀为一种冰冷而深沉的决断。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帝王意志,每一个字都如同淬火的寒冰:

“拟旨。”

“命禄国公周必贤,总督云南、贵州、四川三省军务,全权节制三省都指挥使司及境内诸宣慰、宣抚司兵马,即日整军备战,克期荡平安南胡逆!所需粮饷军械,由户部、兵部会同西南三省筹措转运,不得有误!”

金忠和夏元吉精神一振,正要领命。

朱棣的话锋却陡然一转,变得森寒无比:“另……传朕密旨于礼部尚书吕震,命其亲赴贵州毕节宣旨:禄国公周必贤,忠勇体国,功勋卓着。特旨,尚太祖皇帝幼女宝庆长公主为妻,即日休弃其现有妻室刘氏、田氏,迎公主入府,以彰天恩浩荡,永固西南藩篱!”

如同两道惊雷,在金忠和夏元吉脑中同时炸响!

赐婚?尚太祖幼女宝庆公主?还要休弃发妻刘青(刘伯温孙女)和正怀孕的平妻田震(思南土司之女)?

这哪里是恩典!这分明是裹着蜜糖的毒药!是赤裸裸的离间与削藩!以公主下嫁为名,行监视、控制、分化周家之实!更要借机斩断周必贤与刘基一脉的智囊联系,以及周家与思南田氏土司的强力纽带!尤其田震正身怀六甲,此时休弃,无异于将其母子逼上绝路,更会彻底激怒掌控思南苗疆的田宗鼎!

金忠脸色煞白,嘴唇翕动,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夏元吉更是浑身一颤,猛地抬起头,急声道:“陛下!此事万万不可!周必贤妻刘氏,乃诚意伯(刘基)嫡亲孙女,名门之后,持家有道,从无过失!田氏更身怀六甲,乃周家血脉!骤然休弃,于礼不合,于情难容!恐……恐激生大变!且宝庆公主乃太祖幼女,身份尊贵,岂能……”

“岂能什么?”朱棣冷冷打断他,目光如冰锥般刺向夏元吉,“朕意已决!周家世受国恩,如今国难当头,正需其肝脑涂地以报!朕以公主下嫁,尊崇无上,他周必贤难道不该感激涕零,舍弃一二妇人以全忠义?难道他周家的私情,比大明的国威、比阵亡将士的血仇更重要?夏元吉,你是在教朕做事吗?”

那森冷的帝王威压扑面而来,夏元吉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后面劝谏的话被死死堵在喉咙里,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他知道,皇帝心意已决,这已不仅仅是权谋,更是对周家势力膨胀到令中枢不安的一次赤裸裸的警告和强力弹压。所谓安南,不过是棋盘上的一枚棋子。

“臣……遵旨。”夏元吉和金忠艰难地躬身领命,声音干涩无比。

永乐六年的初冬,比往年来得更早一些。黔西北的群山早早染上了一层灰败的枯黄,凛冽的山风卷着湿冷的寒气,呼啸着刮过毕节卫城高耸的石头城墙,发出呜呜的悲鸣。禄国公府邸深处,却弥漫着一股与这肃杀时节格格不入的紧张与暖意。

东跨院正房内,暖炉烧得正旺,驱散了窗棂缝隙钻入的寒意。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血腥气和浓重的草药味道。产婆和侍女们轻手轻脚地忙碌着,脸上带着疲惫却欣喜的笑容。

刘青虚弱地躺在锦被之中,脸色苍白如纸,额发被汗水浸透,贴在光洁的额角。她刚刚经历了一场艰难的生产,此刻连抬一抬手指都觉得费力。然而,她的目光却温柔似水,一瞬不瞬地落在身旁那个被包裹在柔软锦缎襁褓里的小小婴孩身上。

小婴儿闭着眼,小脸皱巴巴的,像只红皮小猴子,正发出细弱如同小猫般的哼唧声。这是她的女儿,周廷珂。

“珂珂……”刘青的声音低哑微弱,带着初为人母的无限怜爱和一丝劫后余生的疲惫。她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指,极其轻柔地触碰了一下女儿娇嫩的脸颊。那温软的触感,瞬间抚平了她生产时的所有痛楚。

周必贤坐在床沿,一身家常的靛蓝锦袍,褪去了平日的冷峻威严。他小心地握着刘青冰凉的手,目光在她和女儿之间流连,素来沉静的眼眸里,此刻是毫不掩饰的心疼与初为人父的喜悦暖意。

“辛苦你了,青儿。”他的声音低沉温和,带着安抚的力量,“母女平安,比什么都好。好好歇着,万事有我。”

刘青勉强扯出一个虚弱的笑容,点点头,目光依旧胶着在女儿身上,充满了失而复得的珍重。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却刻意压低的脚步声,随即是雷振那特有的、带着金属般质感的嗓音在门外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国公爷!金陵急使!礼部尚书吕大人奉旨已到府门外!请国公爷速往前厅接旨!”

“吕震?礼部?”周必贤眉头瞬间蹙起,眼中的暖意迅速褪去,换上惯常的锐利与警惕。金陵来人本不稀奇,但礼部尚书亲自前来,且如此突然,绝非寻常!他下意识地握紧了刘青的手,感觉到她指尖也瞬间变得冰凉。

刘青的心猛地一沉,初为人母的巨大喜悦如同潮水般退去,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她。她看着丈夫陡然变得凝重的脸色,强撑着低声道:“必贤……小心些。”

周必贤深深看了她一眼,又眷恋地望了一眼襁褓中熟睡的女儿,那眼神复杂难言。他轻轻拍了拍刘青的手背,沉声道:“放心,我去去就回。你好生休息,别多想。” 说罢,他霍然起身,高大的身躯带起一股冷风,大步流星地朝外走去。那挺直的背影,瞬间恢复了封疆大吏的冷硬与威严。

前厅的气氛与后院的暖意截然不同。门窗紧闭,光线有些昏暗。礼部尚书吕震一身簇新的绯红仙鹤补子官袍,正背着手,面无表情地站在厅中,打量着墙壁上悬挂的一幅黔地舆图。他身后,跟着两名捧着黄绫卷轴、神色肃穆的礼部属官,还有数名身着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的锦衣卫,如同冰冷的影子般侍立两侧,带来一股无形的肃杀之气。炭盆里的火明明烧得很旺,厅内却让人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周必贤踏入前厅,目光如电,瞬间扫过吕震和他身后的阵仗,心中那根弦绷得更紧。他面上不动声色,抱拳行礼,声音沉稳:“吕尚书远道而来,有失远迎。不知天使驾临,所为何事?”

吕震缓缓转过身,脸上挤出一丝极其官样、毫无温度的假笑,尖细的嗓音在寂静的厅堂里显得格外刺耳:“禄国公不必多礼。本官此来,乃是奉陛下口谕及密旨,有要事相告。” 他故意顿了顿,吊足了胃口,才慢条斯理地继续道,“国公爷坐镇西南,劳苦功高,陛下圣心甚慰。如今,更有一桩天大的恩典,要落到国公爷头上了!”

他身后的属官立刻上前一步,双手将一道明黄卷轴高举过顶。

周必贤的目光落在那象征着至高皇权的卷轴上,没有丝毫喜色,反而越发凝重。他撩袍单膝跪下:“臣周必贤,恭聆圣谕!”

吕震清了清嗓子,展开圣旨,用一种刻意拔高、带着宣读天恩般庄重的语调,朗声念道: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咨尔禄国公周必贤,忠勇夙着,勋猷懋昭,屏藩西南,厥功甚伟。朕膺天命,抚驭寰宇,念尔功高,特沛殊恩。太祖高皇帝幼女宝庆长公主,毓质名门,贞静柔嘉,待字闺中。兹特旨,以宝庆公主下降于尔,配为佳偶,永固藩翰。着尔即日休弃现有妻室刘氏、田氏,扫除府邸,择吉迎娶公主入府成礼!尔其祗承休命,体朕优渥至意,毋得稽迟!钦此!”

每一个字,都如同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周必贤的耳中!休弃刘青?休弃身怀六甲的田震?迎娶太祖幼女宝庆公主?

一股狂暴的怒火瞬间冲上头顶,烧得他眼前发黑!他猛地抬起头,素来沉静如深潭的眼中,此刻翻涌着难以置信的震惊、被羞辱的暴怒,以及一种冰冷的、近乎实质的杀意!他死死盯着吕震那张带着虚伪笑容的脸,从齿缝里挤出声音,每一个字都带着雷霆万钧的力量,砸在冰冷的地砖上:

“吕尚书!此旨……当真?!”

吕震被他那骇人的目光看得心头一悸,下意识地后退了小半步,随即又强自镇定,挺直腰板,尖声道:“禄国公!此乃陛下亲口谕旨,白纸黑字,明黄圣旨在此!岂能有假?国公爷,这可是天大的荣耀!太祖幼女,金枝玉叶,下降于你,这是何等的恩宠?至于那刘氏、田氏……国公爷休弃之后,朝廷自会予以厚赐,保其一生衣食无忧。国公爷切莫因小失大,辜负了陛下这片拳拳圣心啊!” 他的话语里充满了暗示与威胁。

“恩宠?圣心?”周必贤缓缓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渊渟岳峙,散发出迫人的压力。他脸上再无半分恭敬,只有一片冰冷的铁青,目光锐利如刀,直刺吕震,“我周必贤戍边十载,自问对得起大明,对得起陛下!发妻刘青,乃诚意伯(刘伯温)嫡亲孙女,自我微末时便相随至今,持家理政,从无错失!平妻田震,乃思南宣慰使嫡女,为我周家开枝散叶,此刻正身怀我周家骨血!陛下此旨,是要我周必贤自毁家室,自绝于西南忠义之士吗?此等旨意,恕臣——万难从命!”

最后四个字,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震屋瓦!那股久经沙场、执掌生杀所淬炼出的凛冽杀气,毫无保留地爆发出来,整个前厅的温度仿佛都骤降了几分。吕震身后的属官吓得脸色发白,那几个锦衣卫也下意识地手按刀柄,神情紧张。

吕震脸色剧变,他万没想到周必贤竟敢如此直白、强硬地抗旨!那“万难从命”四个字,如同响亮的耳光抽在他脸上。他指着周必贤,尖厉的声音因为惊怒而变调:“周必贤!你……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抗旨不遵?此乃诛九族的大罪!你……你莫不是要造反不成?!”

“造反?”周必贤踏前一步,气势更盛,声音低沉如闷雷,带着雷霆般的怒意,“我周家世代忠良,为大明镇守这西南边陲,流了多少血,死了多少人?吕尚书!你告诉我,休妻弃子,自断臂膀,就是忠?将太祖血脉置于这险恶边地,成为权争的棋子,就是孝?此等旨意,非但不能固我藩篱,只会寒了戍边将士之心,乱了我西南之根本!我周必贤今日便抗了这旨!陛下若要问罪,我自去金陵领死!但这休妻、迎娶之事,绝无可能!”

他目光扫过那几个如临大敌的锦衣卫,冷哼一声:“怎么?吕尚书今日,还想在我这国公府内,将我周必贤就地正法不成?”

吕震被他逼得连连后退,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指着周必贤的手抖个不停,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带来的这点人马,在周必贤的国公府内,在遍布其心腹亲兵的毕节卫城,根本连一丝水花都掀不起。他带来的所谓“天威”,在这西南边陲,在周必贤滔天的怒火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厅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炭火偶尔噼啪的爆裂声和众人粗重的呼吸声。冰冷的对峙如同无形的刀锋,切割着每一寸空间。

“好!好!好!”吕震连说了三个“好”字,气极反笑,声音尖利刺耳,“周必贤!你有种!抗旨之言,本官定当一字不漏,奏达天听!咱们金陵城见!走!” 他一甩袖袍,在锦衣卫的簇拥下,头也不回地冲出了禄国公府的前厅。

周必贤依旧站在原地,如同一尊冰冷的石像。他缓缓弯下腰,捡起地上那道刺眼的明黄卷轴没有展开再看一眼----

窗外,是毕节卫城灰暗的轮廓,远处是黔西北连绵起伏、如同蛰伏巨兽般的黝黑群山。寒风卷着枯叶和尘土,在空旷的庭院里打着旋,山雨欲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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