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十六年三月初四，南京城迎来了三年一度的盛事。晨光熹微，奉天殿前的广场上已肃立着新科进士们，青色袍服在初春的寒风中微微拂动。丹墀下的青石板凝结着夜露，踩上去透出刺骨的凉意。
周廷玉立在队列最前，目光掠过巍峨的殿宇。奉天殿的鸱吻吞脊，琉璃瓦在晨光中泛着冷蓝光泽。他想起三日前在此奋笔疾书天子守国门五字时，指尖的徽墨清香仿佛还萦绕鼻尖。
辰时正，静鞭三响，声震宫墙。鸿胪寺卿出列，展开黄绫诏书，清亮的唱名声划破晨雾：
一甲第一名，周廷玉——贵州都司毕节卫！
声浪如潮水般涌过广场，周廷玉稳步出列，青石板上响起沉稳的脚步声。身后依次传来榜眼吴观玄、探花王骥的唱名。三人跪在丹陛之下，向御座上的永乐皇帝行三跪九叩大礼。
起身时，他感到一道锐利的目光落在身上。朱棣身着十二章纹衮服，鬓角已染霜色，眼神却依旧如刀。周廷玉垂首敛目，心中清明——这篇字策既合圣意，也为周家挣得了在朝堂上的立足之地。
礼成后，鸿胪寺官员导引一甲三人经奉天殿中阶御道而出。这是亲王与宰辅亦无的殊荣，周廷玉的脚步落在蟠龙御道上，心中却想着父亲密信中的叮嘱：陛下要的是能守成的良臣，不是能进取的枭雄。
午门正洞开，门外人声鼎沸。顺天府尹早已在东长安门外搭设彩棚，见三人出来，忙迎上前为进士们簪花。周廷玉居中被簪上银饰翠羽之花，胸前挂起钦点状元银牌。鼓乐声起，顺天府尹亲自为他牵马，游街正式开始。
快看！状元郎出来了！
好年轻的状元！听说才十七岁！
那可是西南禄国公的嫡长子......
街道两旁观者如堵，欢呼声如浪涌来。周廷玉端坐马上，目光扫过人群，看见周安带着护卫混在人群中暗中随行。磐岳紧跟马侧，墨璃则在远处茶楼上对他微微颔首。
游至秦淮河畔，一座绣楼格外醒目。夏雨柔与朱玉宁正凭栏观望，见队伍行近，朱玉宁笑着推了推身旁的夏雨柔：雨柔姐，这般好的状元郎，你怎么不设个绣楼抛球？说不定就砸中你的如意郎君了呢！
夏雨柔脸颊微红，嗔道：公主又拿我说笑。盖绣楼可是要花大价钱的，如今咱们的生意......她压低声音，龙江港那批苏木还压着货，北边的麻绳买卖又迟迟结不到款，哪来的闲钱盖楼？
朱玉宁闻言也蹙起眉头：可不是么，父皇迁都花销太大，连我的胭脂铺本钱都垫进去了，现在也没钱继续投入啦......忽然她眼睛一亮，不过若是雨柔姐真要抛绣球，我这就让人......
公主！夏雨柔忙拉住她，眼角却瞟向马上的周廷玉。四目相对刹那，她急忙移开视线，耳根却悄悄红了。
周廷玉微微一笑，正要催马前行，忽听前方一阵骚动。十数个彪形大汉冲出人群，直扑马前！
恭喜状元公！我家老爷有请！为首者操着浓重的云南口音，伸手就要拉马缰。
磐岳立即上前拦阻：放肆！这是钦点状元，谁敢无礼！
那人不退反进，笑道：状元公尚未婚配，榜下捉婿是京城老规矩了！我家小姐才貌双全，与状元公正是天作之合！说着竟要动手拉人。
围观人群哄笑起来，有人起哄：捉得好！状元郎就从了吧！
话说夏雨柔与朱玉宁目送周廷玉的状元仪仗远去，金锣开道，旌旗招展，那青衫少年的背影在春日骄阳下渐行渐略，最终汇入秦淮河畔漫天飞舞的彩绸和人群中。
朱玉宁拍了拍手，转头对夏雨柔笑道：“好了，咱们的状元郎游街去了，咱们也该……”话音未落，却见夏府一名得力管事娘子林娘子，面色惶急，脚步匆匆地自巷口赶来，甚至顾不上向两位“公子”行全礼，便压低声急道：“小姐，公主，不好了！龙江港出事了！”
夏雨柔心头猛地一沉，方才因周廷玉而起的些许旖旎心思瞬间荡然无存。她与朱玉宁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的惊疑。朱玉宁反应极快，一拉夏雨柔衣袖：“上车说！”
两人迅速登上停在一旁的青呢马车，林娘子也跟了进来，车厢内顿时显得有些拥挤。不待坐稳，林娘子便急声道：“刚得的信儿，龙江港那批积压的苏木，今日一早被工部派驻的税丁和仓大使带人封了！说是要核查历年入库账目，怀疑有以次充好、虚报数目之弊！咱们的人连仓房都靠近不得！”
夏雨柔只觉得一股寒气自脚底升起。那批苏木是去岁她们费尽心力，几乎押上全部流动资金，又通过沐春的关系从蜀王府赊欠了大笔款项才吃下的，本指望着今春北方漕运开通，运至北平发卖，不仅能还上欠款，还能大赚一笔，填补上因朝廷盐引停兑而出现的巨大窟窿。如今被扣，简直是灭顶之灾。
“只是核查账目？”朱玉宁还存着一丝侥幸，“或许是例行公事？”
林娘子摇头：“绝非寻常！来的不只是工部仓场衙门的吏员，还有……还有穿着飞鱼服、配着绣春刀的人影在远处盯着！而且，咱们安插在户部清吏司的人悄悄递出话，说……说汉王府的长史前日曾宴请过工部侍郎周延儒……”
“汉王！”朱玉宁倒吸一口凉气，俏脸瞬间失了血色。她猛地抓住夏雨柔的手，指尖冰凉：“他是冲着我们来的！不，是冲着我外公和夏尚书来的！他这是要逼我们动用宫里的关系求情，好坐实‘勾结内廷、干预朝政’的罪名！”
夏雨柔反握住朱玉宁颤抖的手，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脑海中飞速盘算：汉王朱高煦此举，绝非仅仅为那批苏木。自纪纲倒台，其在朝中的势力受损，太子虽称病避让，但陛下北征归来后对东宫属官痛下杀手，又明显加重了对北征和支持太子的文官集团的猜忌。汉王这是要借题发挥，一方面打击与夏元吉关系密切的商号（实则是她们），另一方面也是试探东宫乃至皇帝的态度。那批苏木价值巨大，若被坐实罪名，不仅血本无归，更可能牵连家族。
“殿下，此刻绝不能慌，更不能入宫。”夏雨柔的声音异常沉稳，尽管心已跳得如同擂鼓，“汉王正盼着我们将此事闹大。一旦娘娘或任何宫内之人出面，‘纵女行商、勾结内廷’的弹章立刻就会递到御前。届时，不仅苏木要不回，夏尚书和殿下您，乃至宫中，都会陷入极大被动。”
“那……那怎么办？”朱玉宁到底年轻，虽有些机敏，却从未经历过如此凶险的朝堂倾轧，已是六神无主，“那批货值十万两！若是赔光，我们拿什么填蜀王府的窟窿？还有……还有我存在龙江港别处库房的那些……”她声音越来越低，脸上露出恐惧之色。那些是她利用身份，私下截留的部分南洋贡品，本是准备在父皇万寿节时进献以讨欢心，若在此时被翻出，便是僭越窃取贡品的大罪！
夏雨柔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车窗外繁华依旧的街市，眼神却一点点冷硬下来，如同淬火的寒铁。她轻轻挣脱朱玉宁的手，探身从马车座椅下的暗格里，取出一个看似普通的紫檀木盒。打开铜锁，里面并非金银珠玉，而是三本用工楷细心誊录的账册，封皮上用朱笔写着“蜀”、“龙江”、“内帑”字样。
“这是最坏的打算。”夏雨柔的指尖点在那朱红的“蜀”字上，声音低得几乎只有气音，“若一个月内，我们筹不到八万两现银支付蜀王府的第一期货款，他们不仅要收回那批金丝楠木，我们存在龙江港作为抵押的所有货品，包括……”她目光扫过朱玉宁瞬间惨白的脸，“……殿下那些东西，都会被一并查抄抵债。届时，血本无归都是小事，只怕……”
只怕会有杀身之祸。后面的话夏雨柔没有说出口，但朱玉宁已全然明白，身体微微发抖。
就在这时，马车外传来更急促的马蹄声，一名做小贩打扮的汉子靠近车窗，快速低语了几句。林娘子听罢，脸色更加难看，回身颤声道：“小姐，刚得的消息……周状元……周状元游街至秦淮绣楼段时，被一伙云南口音的豪奴……‘请’走了！看架势，像是……像是平西侯府的人！”
“沐春？！”夏雨柔失声，随即猛地咬住下唇。这边火烧眉毛，生死攸关，那边沐春竟还在上演“榜下捉婿”的闹剧！她心中顿时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和酸涩，那妮子知不知道廷玉如今身在漩涡中心，多少双眼睛盯着？这般胡闹，只会徒增麻烦！
朱玉宁也愣住了，随即哭笑不得道：“这个沐春！真是……真是……”她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只是抓着夏雨柔的胳膊，“雨柔姐，你看她！”
夏雨柔闭了闭眼，将心头翻涌的情绪强行压下。“林娘子，”她吩咐道，“立刻让我们所有能动用的人手，全力去办两件事：一，想尽一切办法，查清工部封存苏木的真正缘由和他们掌握的所谓‘证据’，哪怕花重金收买关键胥吏也行！二，暗中联系与我们相熟的几家皇商，尤其是做木材和南洋货生意的，试探他们是否有意吃下我们那批苏木，或者……能否短期拆借一大笔银两，利息可以给高些！”
“是！”林娘子应声，却面露难色，“小姐，如今这风声，那些老狐狸恐怕……”
“我知道。”夏雨柔打断她，“尽人事，听天命。快去！”
林娘子匆匆下车离去。
车厢内只剩下夏雨柔和朱玉宁。朱玉宁看着她镇定指挥的模样，心绪稍安，却又为前景感到绝望：“雨柔姐，若是……若是实在不行，我……我就去求母后……”
“还没到那一步。”夏雨柔握住她的手，眼神锐利，“汉王想用商贾之事来攻讦朝堂大员，也没那么容易。陛下最恨臣子结党营私、欺瞒于他，但同样也重实绩。只要我们自身不出错，尽快筹到银子，渡过眼前难关，他就抓不到实质的把柄。至于沐春那边……”她顿了一下，语气有些复杂，“……她虽胡闹，但平西侯府的面子，有时候也能挡掉一些明枪暗箭。眼下，我们需先回府，仔细核对这些账目，看看还能从何处挤出银钱来。”
马车启动，向着夏府方向驶去。车窗外，南京城为状元游街而沸腾的喧嚣阵阵传来，更衬得车厢内气氛凝重如铁。夏雨柔靠在车壁上，指尖无意识地蜷紧。她想起方才周廷玉骑马远去的背影，那般耀眼，也那般遥远。他的危机在明处的朝堂博弈，而她的战场，则在暗处的银钱账目与生死时速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