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冬腊月的风,像是淬了冰的刀子,刮过侯府西北角那方破败的小院时,总带着一股子呜咽似的嘶吼。院墙是半塌的,露出里面黑黢黢的泥坯,几株枯槁的老梅树歪歪扭扭地杵在墙角,枝桠上积着的雪被风卷着,打在窗棂上噼啪作响,倒像是谁在外面磨牙,听得人心里发紧。
姜瑶跪在冰冷的青石板上,面前是一个豁了口的木盆,里面盛着半盆结了薄冰的冷水,水面上漂浮着几件厚重的棉袄——那是嫡母王氏房里换下的过冬衣物,料子是上好的云锦,沾了些并不明显的油渍,却要她用皂角一遍遍搓洗,直到闻不出半分烟火气才算完。
她的手浸在水里已经快一个时辰了。起初是刺骨的疼,后来渐渐麻木,再到现在,每根手指都肿得像红萝卜,指腹和掌心裂着密密麻麻的口子,有些已经结了痂,被冷水泡得发白,又在搓洗衣物时重新挣开,淡红色的血珠渗出来,混在泡沫里,转眼就被冷水冲得没了踪迹。
十二岁的姑娘,本是该在暖阁里描花绣朵的年纪,可姜瑶身上只穿了件打了三层补丁的灰布夹袄,领口磨得发亮,露出里面洗得发黄的棉絮。寒风从门缝里钻进来,顺着衣襟往骨头缝里钻,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地往手上呵了口热气,却只换来一阵更剧烈的刺痛——那点微薄的暖意,根本抵不过彻骨的寒。
“动作快点!” 院门口传来尖利的呵斥,像是冰锥砸在地上,“这都什么时候了,还磨磨蹭蹭的?夫人下午要穿这件孔雀蓝的锦袄赴宴,若是耽误了时辰,仔细你的皮!”
姜瑶抬头望去,只见管事嬷嬷周嬷嬷正叉着腰站在门口,她穿着件半旧的酱色棉裙,脸上堆着横肉,眼神像淬了毒的针,落在姜瑶身上时,总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这是王氏身边最得力的陪房,在侯府里,便是三等丫鬟见了她也要赔笑脸,可到了这冷院,却把一身的戾气都撒在了姜瑶这个庶女身上。
姜瑶没说话,只是低下头,加快了手上的动作。她知道,和周嬷嬷争辩是没用的,只会招来更多的磋磨。在这侯府里,她的身份就像脚下的泥,谁都能踩上一脚,嫡母王氏视她为眼中钉,嫡姐姜柔更是把欺辱她当成乐事,就连这些仗着主子势的奴才,也敢对她呼来喝去。
她的母亲,当年也是京中有名的才女,入府时虽只是个侍妾,却也得了老侯爷几分怜惜。可在她五岁那年,母亲就染了场“急病”去了,自那以后,她在侯府的日子便一落千丈。王氏虽面上说着“都是侯爷的骨肉,定会好生照看”,暗地里却把她扔到这冷院,日子过得连个正经丫鬟都不如。
皂角在冰水里很难起泡,姜瑶不得不使出全身力气搓揉,胳膊酸得快要抬不起来。她盯着水面上那件孔雀蓝的锦袄,料子光滑得像缎子,上面绣着缠枝莲纹样,针脚细密,一看便知是上等绣娘的手笔。这样的衣服,她只在母亲留下的旧物里见过一件,还是母亲当年的陪嫁,早已被她藏在箱底,舍不得拿出来。
“啪!”
一声脆响突然在耳边炸开,姜瑶吓了一跳,手里的锦袄滑落在盆里。她抬头,只见周嬷嬷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手里拿着她放在一旁的粗瓷碗——那是她唯一的吃饭家伙,边缘已经磕掉了一块,此刻正被周嬷嬷捏在手里,像是捏着什么肮脏的东西。
“就用这种破烂玩意儿盛饭?” 周嬷嬷撇着嘴,眼神里的嫌弃更甚,“真是贱骨头配贱物!也不怕污了侯府的地!”
话音未落,她手腕一扬,那只粗瓷碗便被狠狠砸在墙角的石头上,瞬间四分五裂。细小的瓷片溅起来,有一片擦过姜瑶的脸颊,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痕。
姜瑶的身子僵了僵,手指下意识地蜷缩起来,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的伤口里,疼得她眼眶发热。那只碗,是母亲生前用的,母亲走后,她央求了当时还算心软的老仆,才留了下来。这些年,她用它盛过冷饭,喝过冰水,早已不是一只普通的碗,而是她在这冰冷侯府里,为数不多能摸到的、带着母亲气息的东西。
“你……” 她想开口说些什么,声音却干涩得像被砂纸磨过,刚出口就被周嬷嬷打断。
“你什么你?” 周嬷嬷柳眉倒竖,抬手就往姜瑶身上戳了一下,“怎么,不服气?一个庶女,没让你去街上乞讨就不错了,还敢惦记主子的东西?我告诉你,今日的晚饭你也别想吃了,好好反省反省,自己是什么身份!”
说完,她又啐了一口,扭着腰肢扬长而去,临走时还故意一脚踢翻了旁边的水桶,冷水泼了一地,溅了姜瑶满裤腿,瞬间冻成了冰碴。
院子里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风声和姜瑶压抑的呼吸声。她缓缓低下头,看着满地的瓷片,喉咙里像堵着一团棉花,又酸又涩。她知道,哭泣是没用的,在这冷院里,眼泪只会让自己更冷,让那些想看她笑话的人更得意。
母亲曾教过她,“瑶草生幽涧,清风自往来”,说她的名字里带个“瑶”字,便是希望她能像深山里的美玉,纵处逆境,也能守得住本心,经得起打磨。那时她还小,不懂什么叫逆境,只知道跟着母亲念诗写字,日子过得像院外的春天,暖融融的。
可现在,她才真正明白,这幽涧里的风,从来都不是清风,而是能刮掉一层皮的寒风。
姜瑶深吸一口气,用冻得发僵的手,一片一片地捡着地上的瓷片。指尖被锋利的碎片划破,鲜血滴在冰冷的地上,很快凝结成小小的血珠。她小心翼翼地把碎片拢在一起,装进旁边一个破竹篮里,打算等夜里没人的时候,找个地方埋起来——就算碎了,也是母亲留下的东西,不能就这么被人踩在脚下。
捡完最后一片瓷片,她重新坐回木盆前,继续搓洗那件孔雀蓝的锦袄。只是这一次,她的动作里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执拗,仿佛手里搓洗的不是衣服,而是这三年来积压在心底的委屈和不甘。
不知过了多久,日头渐渐西斜,寒风更烈了。姜瑶终于把所有衣物都洗好,晾在院子里那根歪歪扭扭的绳子上。云锦料子重,挂满了绳子,倒像是在院子里拉起了一道五颜六色的屏障,只是这屏障再鲜艳,也挡不住四面漏风的院墙,挡不住这深入骨髓的寒意。
她站起身时,腿已经麻得失去了知觉,踉跄了一下才站稳。院子里空荡荡的,周嬷嬷早就没了踪影,别说晚饭,就连一口热水都没留下。胃里空荡荡的,饿得发慌,早上那点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米汤,早就消化得一干二净了。
姜瑶扶着墙,慢慢挪回自己的屋子。说是屋子,其实就是一间低矮的土坯房,屋顶的茅草漏了好几个洞,用破布堵着,风一吹就呼呼作响。屋里陈设简单,一张破旧的木板床,一张缺了腿用石头垫着的桌子,还有一个掉了漆的木箱,那是她所有的家当。
她走到床边坐下,身子一沾到铺着干草的床板,就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床角堆着一床薄薄的被子,散发着淡淡的霉味,盖着和没盖着也差不了多少。她下意识地往枕头底下摸去,指尖触到一个硬硬的、带着棱角的东西,心里顿时安定了几分。
那是一本用蓝布封皮裹着的诗集,边角已经磨得发白,纸页也泛黄发脆,正是母亲留下的遗物。当年母亲走得急,什么都没来得及留下,只有这本诗集,被她死死抱在怀里,王氏虽看不顺眼,却也没当成什么值钱东西,便让她留着了。
姜瑶把诗集小心翼翼地捧在手里,冰凉的指尖拂过封面上模糊的字迹。她认得那是母亲的笔迹,写着“芸窗诗稿”四个字。母亲生前爱诗,常坐在窗前读书写字,这本诗集里,就收录了她自己写的几十首诗。
她翻开诗集,一股淡淡的、混合着霉味和墨香的气息扑面而来。这味道,让她想起母亲坐在窗前,阳光洒在她发间的样子,温暖得让人心头发软。她一页页地翻着,目光落在其中一页,上面写着一首《咏梅》:
“冰雪埋深径,寒香独自持。
纵然风彻骨,不肯折青枝。”
字迹娟秀,却透着一股韧劲。姜瑶的指尖轻轻划过“不肯折青枝”几个字,忽然想起院角那几株枯槁的老梅。去年冬天,她以为它们早就枯死了,可开春时,却在枝头看到了小小的花苞。原来这梅树,看着不起眼,骨子里却藏着这么硬的气。
她抬起头,望向窗外。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远处侯府的正房方向亮起了灯笼,暖黄的光晕透过层层叠叠的院落,传到这冷院时,只剩下一点微弱的光,映在墙上,像一抹淡淡的泪痕。
那里有温暖的炉火,有喷香的饭菜,有嫡母王氏和嫡姐姜柔的笑语欢声。而她,只能守着这间漏风的土坯房,抱着一本旧诗集,抵御这无边的寒冷和饥饿。
可不知怎的,看着诗集中母亲的字迹,感受着指尖那点粗糙的纸页温度,姜瑶心里的寒意似乎散去了一些。她把诗集紧紧抱在怀里,像是抱住了最后一点希望。
周嬷嬷说她是贱骨头,嫡母和嫡姐视她如草芥,这侯府里的人,大概都以为她会像墙角的野草一样,在寒风里默默枯萎。
可她们不知道,她不是野草。
她是姜瑶,是母亲口中那株生在幽涧里的瑶草。纵有寒风彻骨,纵有冰雪埋径,她的根,也早已在这贫瘠的土地里,悄悄扎得很深很深。
夜色渐浓,风还在嘶吼。姜瑶躺在冰冷的床板上,把诗集压在枕下,紧贴着自己的脸颊。胃里依旧饿得难受,手脚也冻得发疼,但她的眼神却渐渐亮了起来,像暗夜里的一点星火,微弱,却执拗地不肯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