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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冬的风卷着碎雪,刮过侯府青砖铺就的回廊,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谁在暗处低低啜泣。姜瑶抱着刚浆洗好的衣物往西北角的小院走,冻得通红的手指攥着木盆边缘,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刚过巳时,日头却依旧藏在厚重的云层后,连带着这侯府的亭台楼阁都蒙着一层灰败的冷意。

路过二房住的“听竹院”外时,一阵压抑的哭声顺着风飘过来。那哭声细细软软,带着孩子气的委屈,却又刻意压低着,像是怕惊动了谁。姜瑶脚步一顿,侧耳听了片刻——这声音她认得,是二房的庶女姜兰。

姜兰比她小两岁,今年刚满十岁,是二房姨娘所生。听说那位姨娘去年秋天染了场风寒,没撑过去,如今姜兰便也成了没娘的孩子。在这侯府里,没娘的庶女,日子比浮萍还不如。

姜瑶抱着木盆,悄悄绕到听竹院西侧的月洞门旁。这里种着几丛瘦竹,竹叶被雪压得低垂,恰好能遮住她半个人影。她探出头往里看,只见院子里的青石板上,一个穿着半旧棉袄的小姑娘正跪着,背上落了薄薄一层雪,肩膀一抽一抽地动着。正是姜兰。

而站在她面前的,是二房的嫡母柳氏,此刻正叉着腰,脸上带着刻薄的怒意。柳氏身边的大丫鬟翠儿手里拿着一支银簪,簪头镶着点翠,在惨淡的光线下闪着冷光。

“说!是不是你偷了大小姐的胭脂?”柳氏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尖利的穿透力,“前儿个芸儿刚开封的桃花膏,转头就没了,府里除了你这眼皮子浅的,还有谁会做这等下作事?”

姜兰哭得更凶了,冻得发紫的嘴唇哆嗦着:“我没有……我没拿……姨娘教过我,不是自己的东西不能碰……”

“还敢嘴硬!”柳氏抬脚,照着姜兰身侧的地面狠狠跺了一下,惊得姜兰猛地一颤,“方才翠儿在你枕头底下搜出了这个!你当我眼瞎不成?”

翠儿立刻把那支银簪往前递了递:“夫人您看,这簪子是大小姐最喜欢的,前几日丢了,谁知竟在这小蹄子的枕下找着了!定是她偷了胭脂,还顺手牵羊拿了簪子!”

姜兰抬起头,小脸冻得通红,泪水混着鼻涕往下流,眼睛却睁得大大的,满是惊恐和不解:“我没见过这簪子……真的不是我的……”

“不是你的?难不成是它自己长腿跑你枕头底下的?”柳氏冷笑一声,“我看你就是跟你那死娘一样,天生的贱骨头!进了我二房的门,就该守我二房的规矩,竟敢手脚不干净,今日我非得好好教教你怎么做人!”

说着,柳氏就扬手要打。

姜瑶在竹丛后看得心头一紧。她认得那支簪子——前几日给老侯爷送茶时,路过二房嫡女姜芸的院子,亲眼见姜芸把这支簪子摘下来,随手放在了窗台上。后来听洒扫的婆子闲聊,说姜芸那日下午发了好大的脾气,说自己丢了支银簪,想来便是这支了。怎么会跑到姜兰的枕下?

定是栽赃。

姜瑶垂下眼,看着自己怀里叠得整整齐齐的衣物。那是王氏房里的锦衣,料子是上好的云锦,洗的时候得格外小心,若是沾了灰,少不得又要挨顿骂。可院子里姜兰那绝望的哭声,像针一样扎在她心上。

她想起三年前,母亲刚走的时候,她也是这样,被王氏指着鼻子骂“小贱人”,被姜柔抢了母亲留下的唯一一支木簪,也是这样跪在冰冷的地上,连辩解的力气都没有。那时候,她多希望有人能站出来,哪怕只是说一句话也好。

风又紧了些,吹得竹叶沙沙作响。姜瑶深吸一口气,冻得发疼的肺里涌入一股寒气,却让她脑子更清醒了。她悄悄放下木盆,从怀里摸出个用油纸包着的小东西,攥在手里,然后拨开竹叶,慢慢走了出去。

“二夫人。”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了院子里。

柳氏正扬着的手顿住了,转头看见姜瑶,眉头立刻皱了起来:“你这丫头,在这里做什么?谁让你擅闯二房的院子?”

姜瑶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目光落在地上的姜兰身上,声音平静:“回二夫人,奴婢刚洗完衣服,路过这里,听见哭声,想着许是出了什么事,便斗胆进来看看。”她故意把“奴婢”两个字咬得很重——在侯府里,庶女虽有小姐名分,但若不受重视,便与奴婢无异,她这般自称,倒是让柳氏的怒气消了些。

柳氏上下打量了她一眼,见她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棉袄,手里还攥着个油纸包,眼神里闪过一丝轻蔑:“这里没你的事,赶紧滚,别在这儿碍眼。”

“是。”姜瑶应着,却没动,反而看向姜兰,“兰妹妹这是怎么了?天这么冷,跪在地上,仔细伤了身子。”

姜兰见有人来,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泪眼汪汪地看着她:“瑶姐姐……我真的没偷东西……”

“你少跟她攀亲带故!”柳氏厉声打断,“这小蹄子手脚不干净,偷了芸儿的胭脂和簪子,我正教训她呢!”

姜瑶看向翠儿手里的银簪,故作惊讶地“呀”了一声:“这支簪子,我好像见过。”

柳氏和翠儿都是一愣。柳氏挑眉:“你见过?在哪儿?”

“前几日给老侯爷送茶,路过芸姐姐的院子,”姜瑶慢悠悠地说,目光落在翠儿脸上,“见芸姐姐把这支簪子放在窗台上,当时翠儿姐姐也在旁边,还提醒芸姐姐‘窗边风大,小心簪子掉下去’呢。”

翠儿的脸色瞬间变了,眼神有些慌乱:“你……你胡说!我什么时候说过这话?”

“哦?或许是我记错了?”姜瑶歪了歪头,语气里带着恰到好处的疑惑,“可我明明记得,那日芸姐姐穿了件水红色的袄子,翠儿姐姐手里还拿着个描金的粉盒……难不成是我认错人了?”

她这话半真半假。那日她确实见姜芸把簪子放在窗台,也确实见翠儿在旁边,但翠儿说没说那句话,她其实没听见。只是她看得清楚,翠儿当时的眼神一直在那簪子上打转,带着几分贪念。

翠儿的脸更白了,嘴唇动了动,却说不出反驳的话。柳氏何等精明,一看翠儿这模样,心里便有了几分计较。她知道翠儿平日里手脚就不太干净,难不成真是这丫鬟搞的鬼,反倒嫁祸给了姜兰?

柳氏眼珠一转,若真是翠儿偷了东西,传出去,她这主母也面上无光。不如……

她清了清嗓子,突然转向翠儿,厉声道:“翠儿!你老实说,这簪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翠儿吓得“扑通”一声跪下了,连连磕头:“夫人饶命!是……是奴婢一时糊涂……那日见大小姐的簪子好看,就想借来戴几天,谁料不小心弄丢了,怕被大小姐发现,就……就想找个由头遮掩过去,见兰姑娘好欺负,就……就把簪子藏到她枕下了……”

柳氏脸色铁青,狠狠瞪了翠儿一眼,心里却松了口气。她抬脚踢了翠儿一下:“没用的东西!坏了府里的规矩,拖下去,杖二十,发去柴房干活!”

两个小厮立刻上前,把哭喊着的翠儿拖了下去。

柳氏这才转向姜兰,脸上的怒气消了些,却依旧没什么好脸色:“起来吧。这次是我错怪你了,以后做事仔细些,别再让人抓住把柄。”说完,也没再看姜兰,转身进了屋。

院子里终于安静下来,只剩下姜兰还跪在地上,愣愣地看着柳氏的背影,似乎还没反应过来。

姜瑶走过去,伸手把她扶起来。姜兰的膝盖早就冻僵了,刚站起来就踉跄了一下,姜瑶连忙扶住她。

“谢谢瑶姐姐……”姜兰的声音还有些发颤,眼睛红红的,却不再哭了。

“傻丫头,以后遇到事,别光哭,得学着辩解。”姜瑶帮她拍掉身上的雪,从怀里把那个油纸包递过去,“给你。”

姜兰疑惑地接过来,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块圆圆的东西,红扑扑的,还带着淡淡的花香。是胭脂。

“这是……”

“我自己做的。”姜瑶笑了笑,“前几日捡了些落在地上的桃花瓣,晒干了,和着猪油捣了捣,能擦脸。”她怕姜兰嫌弃,又补充道,“虽然不如府里的胭脂好,但总比没有强,擦了能暖和些。”

这其实是她攒了半个月的猪油,又趁着去后花园干活的机会,捡了些被风吹落的桃花瓣,夜里在自己那小破屋里,就着微弱的油灯一点点捣出来的。她知道自己在侯府地位低,没资格用那些名贵的胭脂,做这个,不过是想着冬日里天气干燥,擦点油脂能护着点皮肤。

姜兰看着那块胭脂,眼泪又涌了上来,这次却不是委屈,而是感动。她在这府里,自从姨娘走后,就再没人对她这么好。嫡母柳氏对她非打即骂,嫡姐姜芸更是把她当丫头使唤,连个笑脸都吝啬给。如今姜瑶却给了她一块亲手做的胭脂……

“姐姐……”姜兰哽咽着,把胭脂紧紧攥在手里,“我们……我们什么时候才能不被欺负啊?”

姜瑶看着她冻得发紫的鼻尖,又看了看听竹院紧闭的屋门,那里隐隐传来柳氏和姜芸说笑的声音。她沉默了片刻,伸手摸了摸姜兰的头,像个小大人似的:“会有那么一天的。”

只是她没说,那一天,需要自己去争,去抢,去拼尽全力,从这泥泞里,硬生生开出一条路来。

姜兰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把胭脂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贴身放着。那点温度,仿佛能透过布料,暖到心里去。

“姐姐,你快走吧,一会儿嫡母出来,看到你在这儿,又该生气了。”姜兰小声提醒道。

姜瑶点点头,捡起地上的木盆:“你也赶紧回屋吧,别冻着了。”

姜兰“嗯”了一声,看着姜瑶抱着木盆,一步步走出月洞门,背影在风雪里显得有些单薄,却又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韧劲。她摸了摸怀里的胭脂,突然觉得,这个冬天,好像也没那么冷了。

姜瑶抱着木盆往回走,风依旧刮得紧,但她心里却比刚才暖和了些。她想起姜兰那双带着期盼的眼睛,想起自己藏在枕下的那半本诗集,想起教书先生塞给她的那本《千字文》。

在这侯府里,像她们这样的庶女,就像是墙角的野草,任人践踏。可野草也有野草的活法,只要根还在,春风一吹,就能重新冒芽。

她走到回廊拐角处,迎面撞见了二房的嫡姐姜芸。姜芸穿着件石青色的缎面棉袄,头上梳着双环髻,插着支赤金的簪子,看见姜瑶,鼻子里“哼”了一声,一脸不屑。

“哪来的野丫头,在这里挡路?”姜芸伸手就要推她。

姜瑶侧身躲开,抱着木盆,不卑不亢地行了个礼:“见过芸姐姐。”

姜芸没占到便宜,有些恼怒:“你刚才在我家院子里做什么?是不是又想偷东西?”

姜瑶淡淡道:“我只是路过,恰好撞见翠儿姐姐被发落,想来芸姐姐已经知道簪子的事了。”

提到簪子,姜芸的脸色有些不自然。她其实早就知道簪子是翠儿拿的,只是懒得追究,正好柳氏想找姜兰的麻烦,她便顺水推舟,没说破。没想到最后竟被姜瑶搅和了。

“关你什么事!”姜芸色厉内荏地骂了一句,“赶紧滚,别让我再看见你!”

姜瑶没再说话,抱着木盆,从她身边绕了过去。走过几步,她听见身后姜芸低声对身边的丫鬟说:“回头给我盯紧了那个姜兰,还有那个姜瑶,别让她们在府里搞什么鬼……”

姜瑶脚步不停,心里却默默记下了。二房嫡母柳氏的刻薄,嫡姐姜芸的骄横,还有那个可怜又胆怯的姜兰……这些,都该记在心里。

这侯府就是一张网,每个人都在网里挣扎。她要做的,不是等着被网住,而是要一点点磨利自己的爪牙,要么撕破这网,要么,就在这网的缝隙里,活出个人样来。

回到自己那破败的小院,姜瑶把洗好的衣物晾在绳子上,然后从枕头底下摸出那个小本子——这是她用废纸装订的,上面用炭笔写着密密麻麻的字,记的都是侯府里各房的人事关系,谁和谁交好,谁和谁有仇,谁有什么把柄,谁又有什么喜好。

她拿起炭笔,在本子上添了几行字:

“二房,柳氏,性刻薄,护短,与王氏面和心不和。”

“二房嫡女姜芸,骄纵,贪小利,与姜柔交好。”

“二房庶女姜兰,十岁,母亡,胆小但心善,可交。”

写完,她把本子仔细藏好,又摸了摸怀里——那里放着姜兰塞给她的半块麦芽糖,说是姨娘生前给她留的。刚才姜兰偷偷塞给她时,眼里满是感激。

姜瑶剥开糖纸,把麦芽糖放进嘴里,淡淡的甜味在舌尖化开,驱散了些许寒意。她看着窗外依旧飘着的碎雪,嘴角微微勾起一丝弧度。

日子虽难,但总有那么一点点甜,能让人撑下去。而她,会抓住这点甜,一点点,把日子过成自己想要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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