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刚蒙蒙亮,东家茶舍门前的街道还笼罩在一片青灰色的薄雾中。
净尘站在焕然一新的茶舍门口,神情有些恍惚。
净尘站在焕然一新的茶舍门口,神情有些恍惚。
他身上穿着一件崭新的青布直裰,取代了那身穿了几十年的僧袍。
他下意识地想捻动佛珠,指尖却只捻了个空,那熟悉的温润触感消失,心中也跟着空了一块。
他看着街上行色匆匆的贩夫走卒,心中五味杂陈。
过去,他用蕴含禅机的“问心禅茶”去点化非富即贵的“有缘人”,那是佛门清贵的“普度”。
而今天,他却要亲手将三文钱一杯的“逍遥酿”递给这些满身汗臭的凡夫俗子,只为换他们一个舒爽的饱嗝。
这是堕落,还是另一种……更直接的“普度”?他想不明白,禅心第一次乱了。
那熟悉的、温润的触感消失了,仿佛连同他半生的修行与身份一起被剥离。
手尴尬地停在半空,像一只迷途的鸟,最终无力地垂下,在身后紧紧攥成了拳。
“云雾茶舍”那块古朴雅致的牌匾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是一块硕大无比、金光闪闪的新招牌。
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四个大字——“东家茶舍”。那金漆刷得极厚,在晨曦中已经开始晃眼,嚣张得像是生怕别人不知道这家店很有钱。
店内的陈设也天翻地覆。那些名贵的红木桌椅被清出大半,换上了一排排粗糙却结实的长条桌和方凳,摆放得密密麻麻,透着一股子江湖草莽的热闹气。
一切,都和他过去几十年熟悉的世界,格格不入。
“净尘掌柜,在这立地成佛呢?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店门口多了尊石狮子。”
李闲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打着哈欠,伸着懒腰,一副没睡醒的样子,可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闪烁着猎人看到猎物般的兴奋。
“东家。”净尘躬身行礼,姿态依旧恭敬,只是称呼改了,让他自己都觉得拗口,“一切都已准备妥当。只是……这般阵仗,真的能行吗?”
他看着店内那十几个装满了“逍遥酿”的大木桶,以及角落里那个散发着丝丝寒气的神秘木柜,心中依旧充满了不确定。三文钱一杯的逍遥酿?这听起来更像是一个精心设计的骗局。
“行不行,不是咱们说了算。”李闲走到门口,拍了拍净尘的肩膀,目光投向了渐渐苏醒的街道,“是他们的舌头,他们的肚子,他们的钱袋子说了算。”
随着天光大亮,街道上的人流渐渐多了起来。挑着担子的货郎,赶着去工地上工的苦力,巡街的卫兵,三三两两,行色匆匆。
所有路过“东家茶舍”的人,都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脚步,对着那块闪瞎眼的招牌指指点点。
“嘿,这云雾茶舍什么时候改名了?东家茶舍?好大的口气!”
“啧啧,这牌匾,俗气!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有钱。”
“改名也没用,还不是那家黑店?一壶茶上千两,谁喝得起?”
议论声中充满了鄙夷和不屑。显然,云雾茶舍过去高高在上的形象,早已深入人心。
李闲对这些议论充耳不闻,他冲着店里打了个响指。
魏长风和牛疙瘩将方桌搬到门口放下。
牛疙瘩兴冲冲地准备看热闹,魏长风却退到门边,双臂抱胸,目光沉静地看着李闲。
他看着侯爷如何用最粗俗的言语、最低廉的价格,轻易点燃了这群最底层民众的热情。
他想起了父亲曾教导他的帝王心术,所谓“得民心者得天下”,可那些高高在上的君王,何曾真正俯身去倾听过一个脚夫的疲惫?
侯爷此举,看似胡闹,实则是在用三文钱,收买天玄城两百万人的“人心”,这比任何灵丹妙药、神兵利器,都更加可怕。
李闲大马金刀地往桌后一坐,拿起一把扇子,“哗”地一下展开,露出了上面写的四个大字——“不好不要钱”。
这一下,比那金字招牌还吸引眼球。
“诸位父老乡亲,街坊四邻!走过路过,不要错过!”李闲清了清嗓子,运足了气,声音瞬间传遍了半条街,“原云雾茶舍,现东家茶舍,新店开张,酬宾大放送!”
他的声音洪亮而富有感染力,像个走街串巷的江湖艺人,立刻吸引了一大圈人围观。
“本店新推独门佳酿,‘逍遥酿’!此酒,金黄剔透,泡沫如雪,入口冰凉,下肚舒爽!能解一日疲乏,能消心头火气!”
他一边说,一边给净尘使了个眼色。
净尘硬着头皮,从那个冰柜里端出一托盘装满了“逍遥酿”的杯子。那金黄的酒液上浮着一层绵密的白沫,杯壁上凝着一层细密的水珠,在晨光下诱人至极。
“这等好酒,要多少钱?”人群中有人高声问道。
“问得好!”李闲一拍桌子,站了起来,伸出三根手指,“不要九百九十八,也不要九十八!今天开张大吉,东家我请客!
他顿了顿,享受着众人震惊的目光,然后话锋一转,笑容变得狡黠。
“第一杯,免费品尝!喝得爽,喝得妙,您再来第二杯,也只收您……三文钱!”
“三文钱?!”
人群炸了。
这个价格,比路边摊上一碗最便宜的白水煮面还要便宜。
“真的假的?三文钱?别是马尿兑水糊弄人吧?”一个满脸横肉的壮汉挤上前来,狐疑地打量着李闲。
“这位壮士,你这话我可就不爱听了。”李闲摇着扇子,笑嘻嘻地说道,“我李闲开店,讲究的就是一个货真价实,童叟无欺。是不是马尿,你尝尝不就知道了?”
他亲自端起一杯,递到那壮汉面前:“来,壮士,请!要是觉得不好喝,你当场把这杯子砸我脸上,我绝无二话!”
壮汉被他这番话将住了,看着眼前那杯散发着奇异麦香和丝丝凉气的“逍遥酿”,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免费的东西,不尝白不尝。
他一把接过杯子,也不细品,仰头就灌了下去。
周围的人都屏住了呼吸,等着看他的反应。
壮汉的动作停住了。他瞪大了眼睛,脸上那横肉都因为极度的震惊而抽动起来。
“嗝——!”
一个惊天动地的饱嗝,带着浓郁的麦芽香气,从他嘴里喷薄而出。
他整个人像是被雷劈了一样,呆立了足足三息,然后猛地一抹嘴,双眼放光,一把抓住李闲的胳膊,激动得满脸通红。
“逍遥酿!这他娘的真逍遥啊!再……再给俺来一杯!不!来一坛!”
这一声发自肺腑的怒吼,比李闲喊一百句都有用。
离得最近的几个货郎和苦力对视一眼,也抱着“不喝白不喝”的心态挤了上去。
“给俺也来一杯!”
“还有我!”当冰凉的酒液滑过他们的喉咙,接二连三的、充满舒爽的饱嗝声和惊叹声在人群前排响起。
这一下,仿佛点燃了火药桶,后面还在观望的人群彻底按捺不住,瞬间骚动起来,全都疯了一样朝着门口挤了过来。
“别急!别急!人人有份!”李闲高声喊道,指挥着净尘和钱四不断从店里端出冰镇好的逍遥酿。
第一个,第二个,第三个……
每一个尝到逍遥酿的人,反应都和那壮汉如出一辙。先是震惊,然后是舒爽到极致的喟叹,最后是狂喜。
有个赶了一早上路的货郎,喝完后直接把扁担一扔,一屁股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喊‘值了!’;
还有一个刚被管事骂过的学徒,一口灌下去,打了个长长的嗝,眼眶竟然有点红,嘴里骂骂咧咧地又掏出三文钱拍在桌上,‘再来一杯,去他娘的!’”
“爽!太他娘的爽了!”
“冰凉!这大早上的,喝下去感觉浑身的骨头都轻了三两!”
“三文钱!掌柜的,给我来十杯!我带回去给兄弟们尝尝!”
人群的喧闹声中,街角处,两名身穿制式铠甲的巡天卫皱眉望向这边。
“头儿,这‘东家茶舍’什么来路?搞出这么大动静,要不要过去盘查一下?”
“我认得那个高个子,是天宝阁以前的少东主魏长风,他一身修为不弱,怎么会给一个油嘴滑舌的小子当下手?”
他死死盯着在人群中游刃有余的李闲,眉头锁得更紧,“那个领头的年轻人,你看他那做派,哪像个本分生意人?倒像个……江湖骗子,可你看那些喝了东西的人,一个个跟丢了魂似的,满脸狂喜。这事透着古怪。”
他嗅了嗅空气中浓郁的麦香,压低声音道:“这香味……让人心神松懈,不是凡物。走,立刻把情况报给百夫长,就说云雾茶舍换了新主,来路不明,手段诡异,能让魏长风这种人甘为护卫,这新东家绝不简单。这天玄城,怕是要不平静了。”
人群像潮水一样涌向茶舍,柜台前瞬间被围得水泄不通。
钱四和几个伙计手忙脚乱地收钱、倒酒,忙得汗流浃背。
净尘也顾不上别扭了,他端着托盘在人群中穿梭,脸上写满了震撼。
他看到一个挑着重担的脚夫,花三文钱买了一杯,一口喝下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脸上满是疲惫尽去的满足。
他看到一个刚下值的巡天卫,拉着两个同袍,一人一杯,碰杯之后一饮而尽,骂骂咧咧地抱怨着上司,脸上的郁闷却一扫而空。
他还看到几个衣衫褴褛的少年,凑够了三文钱,小心翼翼地买了一杯,几个人轮流抿一小口,脸上洋溢着从未有过的、最纯粹的快乐。
这不是茶,不是酒。
这是甘霖。
是洒向这天玄城底层众生,最廉价,也最直接的慰藉。
净尘的禅心,在这一刻,被这股汹涌的市井烟火气,彻底冲垮了,脑中回想起李闲昨天的话。
“三百两,买的是一个人的虚荣。”
“三文钱,买的是无数人的功德。”
功德……
原来,这就是功德。
李闲站在门口,看着眼前这片狂欢的景象,嘴角的笑容愈发灿烂。
他闭上眼睛,能清晰地“看”到,一股股无形的、温暖的、纯粹的正面情绪,从那些喝下逍遥酿的人们身上升腾而起,汇聚成一条看不见的溪流,涌入自己的身体。
那是满足,是喜悦,是放松,是短暂忘却烦恼的快乐。
【叮!检测到大量正面情绪交互+10!】
【叮!交换+10!】
【叮!功德+1!】
系统的提示音,在他的脑海中疯狂刷屏,像是一曲最美妙的乐章。
这场狂欢,从清晨一直持续到日暮。
十几个大木桶里的逍遥酿被销售一空。
钱四捧着那沉甸甸的钱箱,感觉烫手得很,手臂都在微微发抖。
他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多铜板堆在一起,这些叮当作响的小东西,汇聚起来的声势竟比金山银海还要震撼人心!
他激动得脸皮涨红,不是因为这些钱能换多少银子,而是因为他亲眼见证并参与了一个不可能的奇迹——用三文钱,买下了整条街的狂欢与臣服。这比他以前在天玄剑干的勾当,更让他这个老掌柜感到血脉偾张!
然而,这番史无前例的动静,也终于惊动了某些不该惊动的人。
当最后一抹晚霞即将隐入天际时,一队身穿玄甲、腰佩长刀的巡天卫,排着整齐的队列,踏着沉重的步伐,出现在了街角。
他们径直朝着依旧人声鼎沸的“东家茶舍”走来,为首的一名校尉,眼神锐利如鹰,脸上没有半点表情。
狂欢的喧嚣,在这队人马的煞气面前,渐渐平息了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那名校尉和悠然坐在门口摇着扇子的李闲身上。
魏长风和牛疙瘩立刻站到了李闲身后,神情戒备。
那校尉走到桌前,停下脚步,目光扫过那块嚣张的招牌,最后落在了李闲那张带笑的脸上。
他没有说话,只是从怀里掏出了一张泛黄的、盖着朱红大印的公文。
然后,当着所有人的面,缓缓展开。
公文上,一个清晰的画像,和一张通缉令,赫然在目。
画像上的人,正是李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