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时光,在国公府表面愈发的“风平浪静”中流过。
楚老夫人经林玥儿后续几次精心调理,身体竟比发病前还要硬朗几分,面色红润,精神矍铄,连带着对柳如烟晨昏定省时的些许刁难都宽容了不少。
对林玥儿的喜爱与依赖更是与日俱增,时常召她前去说话,赏赐如流水般送入听雨轩,甚至明里暗里压着柳如烟,不让她再对听雨轩伸手。
柳如烟气得牙痒,私下里又摔了一套官窑瓷盏,却碍于婆婆的威严和楚凌那日渐缓和的态度。
暂时不敢再轻举妄动,只得将一口银牙咬碎往肚里咽,看向听雨轩方向的眼神,愈发阴冷。
然而,林玥儿并未沉溺于这暂时的安宁。
老夫人那句关于母亲苏云裳绣样的话,如同在她心中点燃了一簇永不熄灭的火苗,日夜灼烧着她。
她知道,要想查明身世,为父母昭雪,仅靠国公府的庇护是远远不够的,她需要在京城站稳脚跟,需要拥有属于自己的力量和人脉渠道。
楚凌霄显然也明白这一点。
这日午后,他来到听雨轩,挥退了眼神闪烁、试图留在屋内斟茶的春桃,神色郑重地对正在整理药草的林玥儿道:“玥儿,有个机会,或许能让你在京城真正打开局面,建立自己的人脉。”
林玥儿放下手中一株干枯的草药,抬起清亮的眸子望向他,静待下文。
阳光透过窗棂,在她沉静的脸上投下细碎的光影。
“都察院左副都御史王煜王大人,是朝中难得的清流,为人刚正不阿,素有直名,与我父亲私交尚可。”
楚凌霄压低声音,确保话语不会隔墙有耳,“他有一独子,名唤王珩,年方十六,自幼聪慧,本是科举的好苗子。可三年前忽染怪病,自此缠绵病榻,意识昏沉,遍请京城名医,甚至连太医署的院判都束手无策,只说是‘髓海空虚,药石无灵’。王大人为此心力交瘁,几乎散尽家财。”
他顿了顿,目光灼灼地看着林玥儿,带着信任与期待:“我想请你去为他诊治。”
林玥儿眸光微动,心中迅速权衡。
都察院御史,掌监察弹劾之权,地位清贵,若能施恩于此等清流官员,其价值远非金银可比,将是一道极佳的护身符。
而且,“怪病”二字,往往意味着背后另有隐情,或许能牵扯出更多线索。
“你信我?”她问,声音平静无波。
“信。”楚凌霄毫不犹豫,眼神坚定,“你的医术,我亲身领教过,鬼神莫测。况且,此事于我宁国公府亦有利。王御史若能承此情,于朝堂之上,或可引为奥援,对抗某些……不怀好意的势力。”他没有隐瞒其中的利益考量,这份坦诚反而让林玥儿更觉可信。
“好。”她干脆利落地点头应下。
次日,一辆不起眼的青帷小车从宁国公府侧门悄无声息地驶出,楚凌霄亲自相陪,直奔王御史府邸。
御史府门庭不算显赫,粉墙黛瓦,却自有一股清肃庄重之气,门前的石狮子也仿佛带着御史的威严。
王御史早已在花厅等候,他年约四旬,面容清癯,眉宇间带着挥之不去的忧色与官场的风霜刻痕。
见到楚凌霄,他勉强挤出几分客套的笑容,但当目光落到他身后那位衣着朴素、年纪极轻、面容尚带稚嫩的少女身上时,那笑容便有些维持不住了,眼中满是怀疑与难以掩饰的失望。
“世子,这位便是您所说的……神医?” 王御史的语气干涩,带着难以掩饰的失望。
他本以为宁国公府推荐来的,至少是位杏林名宿,隐世高人。
怎会是个看起来尚未及笄的黄毛丫头?这让他几乎以为楚凌霄在戏弄他。
楚凌霄正色道:“王大人,人不可貌相。林姑娘医术非凡,家祖母前日突发恶疾,情况危急,便是林姑娘出手,方能转危为安,如今身子比往日更胜。令郎之疾,群医束手,何不让林姑娘一试?或有一线生机。”
听到楚老夫人之事竟也是这位小姑娘出手化解,王御史眼中闪过一丝惊异,态度稍缓,但疑虑未消。
他叹了口气,声音疲惫:“也罢,既然世子极力举荐,老夫……便信你一回。那便……有劳林姑娘了。” 语气中,并未抱多大希望,更像是死马当作活马医的无奈。
林玥儿并未因他的轻视而动怒,只平静道:“大人不必客气,请带路。”
一行人穿过几重清雅却难掩寂寥的院落,来到一间药气弥漫、门窗紧闭的卧房。
榻上躺着一个面色苍白如纸、瘦骨嶙峋几乎脱形的少年,双目紧闭,呼吸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仿佛一具失去了灵魂的躯壳,唯有胸口微不可查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
床边还站着两位须发皆白的老者,是王御史重金请来的名医,此刻皆是一筹莫展,摇头叹息。
林玥儿走上前,无视那两位名医审视、怀疑甚至带着些许轻蔑的目光。
她仔细察看王珩的面色、眼睑、指甲颜色,然后坐下,三指搭上他的腕脉。
指尖传来的触感冰凉。
脉象沉细欲绝,杂乱无章,乍一看确实像是精气耗竭、油尽灯枯之兆。
但她凝神细查,将自身一丝微不可察的内息探入。
却在那沉细杂乱之下,捕捉到一丝极其隐晦。
却如同跗骨之蛆般阴寒冷硬的滞涩之感。
这感觉,与她前世记忆中某种罕见毒素的脉象,隐隐吻合。
她又凑近,轻轻掰开王珩的嘴,观察他的舌苔,并凝神嗅了嗅他口中呼出的微弱气息。
一股极淡的、若有若无的、带着一丝腥甜的怪异气味,钻入她的鼻腔,让她瞳孔微缩。
“不是病,是毒!”
她心中已有七八分把握,“一种极其阴损,能缓慢侵蚀骨髓、损耗心神,伪装成虚劳之症的奇毒!”
“林姑娘,如何?”
王御史见她久久不语,神色变幻,忍不住上前一步问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是绝望中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的期盼。
那两位名医也嗤笑一声,其中一人捋着胡须,语带讥讽:“小姑娘,王公子之疾乃先天不足,后天失养,髓海枯竭,非寻常药石可医。切脉问诊并非儿戏,莫要在此信口开河,徒增王大人伤感。”
林玥儿收回手,抬起眼,目光清澈而坚定地看向王御史,无视了旁边的聒噪:“王大人,令郎并非患病。”
“什么?” 王御史一愣,没反应过来。
“他是中毒。” 林玥儿声音清晰,掷地有声,如同惊雷炸响在寂静的病房。
“中毒?!”
王御史骇然变色,猛地站起,身体因震惊而微微摇晃,“不可能!这怎么可能?!多位太医、名医都诊过脉,皆言是虚症,怎会是中毒?!”
那两位名医更是勃然作色,仿佛受到了莫大的侮辱:“黄口小儿,休得胡言乱语!你才看过几个病人?竟敢在此大放厥词,污蔑我等医术不精吗?!”
林玥儿不为所动,冷静分析,声音平稳却自带一股令人信服的力量:“此毒名为‘枯髓散’,并非烈性毒药,而是无色无味,溶于饮食,经年累月,缓慢侵蚀。中毒之初,状似体虚力弱,继而精神萎靡,嗜睡难醒,意识逐渐昏沉,最终髓枯神丧,在沉睡中耗尽生命。因其症状与虚劳之症极似,脉象亦被其阴寒毒性扰乱,呈现出虚衰之象,若非熟知此毒特性,极难察觉。”
她指着王珩微显青黑的指甲根部和那异常干燥、表面起刺的舌苔:“大人请看,这些细微之处,皆是‘枯髓散’侵蚀经脉、耗竭津液之兆,非单纯虚症所能解释。”
王御史听着她条理清晰、闻所未闻的论述,再看看儿子那符合描述的、以往被忽略的细微症状,脸色由惊疑转为震怒,又由震怒转为巨大的恐惧和后怕!
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是谁?
是谁用如此阴毒隐秘的手段,害他独子?!
是要让他王家绝后吗?!
“那……那可能解?”
他扑到床边,抓住儿子冰凉的手,声音嘶哑,带着最后的一丝希望,紧紧盯着林玥儿,仿佛她是唯一的救赎。
“毒入骨髓,缠绵三载,寻常汤药难及。”
林玥儿取出随身携带的、以特殊药材浸泡过的银针,“需以金针渡穴,辅以独门手法,刺激其自身生机,逼出深藏之毒。”
她不再多言,示意楚凌霄帮忙扶起王珩,褪去其上衣,露出瘦骨嶙峋的脊背。
随即,指尖银光闪烁,一根根细长的银针以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精准刺入王珩周身大穴。
这一次,她的手法不再温和,指尖灌注内息,或捻或弹,银针震颤,发出细微的嗡鸣之声
。她以针为引,强行刺激王珩近乎停滞的气血运行,如同疏通淤塞的河道,逼迫那深藏骨髓的阴寒毒素析出。
只见王珩苍白如纸的皮肤下,以银针为中心,渐渐浮现出蛛网般细微、却清晰可见的青黑色纹路,如同活物般向着银针所在之处汇聚。
紧接着,豆大的、带着腥臭气的黑色汗珠,从他毛孔中缓缓渗出,很快浸湿了身下的软布!
整个房间弥漫开一股难以言喻的腥臭气味。
那两位名医早已目瞪口呆,面红耳赤,讷讷不能言,看向林玥儿的眼神充满了惊骇与难以置信。
王御史紧握双拳,指甲几乎掐进掌心,紧张得大气不敢出。
整个过程持续了近一个时辰,林玥儿额角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但她手法依旧稳定如山。
当最后一根银针从王珩头顶百会穴缓缓拔出时。
昏迷中的王珩猛地身体一颤,俯身“哇”地一声吐出一大口浓黑腥臭、状如胶漆的淤血!
随即,他原本微弱得几乎断绝的气息,竟然变得粗重起来,胸口起伏明显,紧闭的双眼眼珠在眼皮下颤动了几下。
虽然没有立刻醒来,但任谁都看得出,那笼罩在他脸上、身上多年的沉沉死气,已然散去大半,脸上甚至恢复了一丝极淡的血色!
“珩儿!我的儿!” 王御史再也忍不住,扑到床边。
看着儿子明显好转的脸色,感受着他变得有力的呼吸,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那两位名医相视一眼,羞愧无比,对着林玥儿深深一揖,灰头土脸地退了出去。
王御史猛地转过身,对着正在擦拭银针的林玥儿,竟是推开欲扶他的楚凌霄,躬身便要行大礼:“林姑娘!神医!救命之恩,恩同再造!王某……王某此前有眼无珠,怠慢神医,实在该死!此恩此德,没齿难忘,无以为报!”
林玥儿侧身避开,虚扶了一下:“大人不必多礼。医者本分而已。”
王御史激动难抑,用袖子胡乱擦去眼泪,连忙道:“姑娘需要什么酬谢?千金?宅邸?或是需要王某在朝中为何人美言?只要王某力所能及,绝无推辞!” 他此刻已将林玥儿奉若神明。
林玥儿看着他,目光平静却深邃,如同幽深的古井。
她轻轻摇了摇头,红唇微启,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民女不要千金,也不要宅邸。”
她顿了顿,迎着王御史疑惑而感激的目光,以及身旁楚凌霄了然的注视,说出了那个埋藏心底已久、重若千钧的名字:
“只求大人,帮民女查一个人——”
“前太子太师,林清风。”